33.
宫远徵静静伫立在那里,天色阴沉。
阴霾吞噬周围景色,消去他身后影子。
“远徵少爷呢?!”
尖锐的哭喊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来了……来了!找到徵少爷了!快,重新开密道!”
有人带着哭腔嘶吼。
“徵宫主……呜呜……宫主他……他是拼了性命才把少爷送出来的啊……”
悲悸的呜咽在石壁间回荡。
“夫人!夫人!不好了……徵少爷发着高热,人都糊涂了!这可如何是好?!”
宫远徵呆滞无光的眼珠动了一动。
他目光穿过嘈杂人群,落在那被侍女紧抱着的孩子身上。
鲜血浸透了孩童单薄的衣衫,洇开刺目的暗红。孩童小手死死护着怀中物件——一只布满裂痕的漂亮海螺。
那是八岁的他。
八岁的他,嘴唇苍白皲裂,断断续续挤出破碎的呓语:
“不走……我不走……”
“别让我走……”
密道内顿时乱作一团,女眷们的惊惶与哭喊交织。
他看着娘亲颤抖着伸出手,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颤巍巍地从侍女手中接过他,紧紧搂在怀里。
不知是否是剧烈的动作牵动了内伤,她猛地侧头呕出一大口瘀血,溅落在冰冷潮湿的石地上,似斑斑点点的残梅,触目惊心。
“萧夫人!!”周遭响起一片惊呼。
女子却恍若未闻一般,只是用染血的袖口,极轻极柔地拭去怀中孩子额角的血污和冷汗,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 “没事……没事了……娘亲在这里……远儿不怕……娘来照顾远儿了……”
慌乱中,无人察觉,一个小小的身影,趁着密道石门因短暂开启尚未完全闭合的刹那,悄悄溜了出去。
宫远徵死死盯着那个瘦小的背影。
他突然动了。
他向前冲去。
他猛地伸出手,他想要抓住那个孩子。
可就在指尖触碰到那孩子肩头的瞬间,一切骤然化作万点荧光,如铺天盖地的肆虐风雪向他席卷而来,天色瞬间暗如永夜。
他猛地攥紧手,他沉沉闭眼。
再睁开时,眼前那只手,自己的手,不是少年初显宽厚的掌,而是孩童的稚嫩。
他抓住的,是一片冰凉柔滑的衣角。
视线艰难聚焦,他看到了娘亲安静躺在床榻上的面容,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下一刻就要融进窗外灰暗的天光里。
“呜啊啊……呜啊啊啊……”
一阵压抑到极致后终于崩溃的痛哭声自身侧传来。
他僵硬地转过头,便看见那个穿着绛色襦裙、梳着漂亮螺髻的少女,正跪倒在床榻前,额头抵着冰冷的床沿,纤薄的脊背因哭泣在剧烈起伏。
“夫人……夫人……萧夫人……您醒醒……闻枝求您了……”少女的声音破碎不堪,是绝望与哀求,“您和宫主不是说好了……要收我做义女的么……”
“我哪儿也不去……说好的……一辈子照顾您、宫主、还有少爷……我不要钱……金银宅院都不要……我哪都不去……呜啊啊啊……”
他怔怔地转回头,失焦的目光重新落回娘亲那已然毫无生气的脸上。
片刻后,他视线又失神地投向门外。
屋外,青石阶早已被连绵的阴雨汇成一片浅浅的水洼。雨滴落下,泛起无数细碎而凌乱的涟漪,淅淅沥沥。
雨下了一整日。
……雨下了多久?
34.
他猛地睁开眼,从窒息的梦魇中挣扎醒来。
如同溺水者挣脱旋涡,宫远徵失神地盯着头顶幽暗的椽木。药室仅有的灯火在角落里摇曳,橘色光晕在他眼底漫开一圈光晕,却终究驱不散他眼底沉积着的,浓得化不开的墨寒。
四下里静得可怕,连窗外的风声都消弭无踪。唯有交错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室内细微可闻。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自己脸颊一片冰凉的湿意。
不是雨。
是泪。
轻微的、绵长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带着温热的湿意拂过他的颈窝。
少年低头,看见你歪着脑袋,毫无防备地靠在他怀里熟睡。发顶抵着他的左肩,脑袋因困倦而不时一点一点,向下滑去,又被他不自觉收紧的手臂轻轻托住。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你。药室昏黄的光线在你脸上投下朦胧的阴影,勾勒出恬静到几乎不真实的轮廓。
很久。久到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在这无声的注视里再次沉沦梦境。
蓦地,他想开口。舌尖微动,麻木的味蕾才后知后觉地泛起汤药极致的苦涩,以及一股连药力都难以压下的、隐隐的铁锈腥气。
可偏偏,又有一丝诡异的甜意萦绕在舌尖,挥之不去。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
少年目光锐利地扫过室内,最终精准地锁定在你身侧小几上那只已经空了的白玉药碗,以及你左手手腕上一道新鲜刺目的刀痕。
血色已然凝固,却依旧触目惊心。
他眸色骤然一沉。
他抹去眼角泪痕,又伸出食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轻轻戳了戳你的脸颊。
你本就浅眠,这一下惊扰让你猛地一颤,下意识抬头,额头却猝不及防地重重撞上了他的下巴。
“嗷!”你吃痛惊呼,瞬间清醒。
“嘶——”宫远徵猝不及防,也痛得皱紧眉头,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闭了闭眼。
听到这声熟悉的抽气声,你彻底回过神来,双手撑住他胸膛的缝隙,腰身发力,手忙脚乱地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去。然而,宫远徵的手臂如同铁箍般骤然收紧,轻而易举地将你再次牢牢锁进怀中。
心跳声太过于清晰了。
你的侧脸被迫紧贴着他的肩膀,少年发辫末端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细微清脆的撞击声,在你耳畔回荡。
“你又催眠我?”少年的嗓音低沉,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不紧不慢地在你头顶响起,听不出喜怒。
“……”你身体一僵,随即强装镇定,用最无辜的语气睁眼说着瞎话:“我没有呀。”
你心中暗自叫苦。方才那副哀求你“别走”的脆弱模样的少年,在被你喂下那碗混了你的血的汤药后,竟爆发出莫名骇人的执拗,固执地抱着你不肯撒手。
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无论你如何命令、安抚、甚至带上了威胁的诱哄,宫远徵那双臂膀都如同生了根,死死焊在你身上,不肯松动分毫。
你瞪着他闭目时看似平静的睡颜。挣扎两番后,无奈地发现只要宫远徵不放水,真心要禁锢你,你根本无从逃脱。每当你稍有挣脱的意图,他即便在睡梦中也会下意识地将你箍得更紧,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无可奈何之下,你只得放弃,任由他像抱个大号抱枕般将你箍在怀中,坐在那张供以小憩的榻上,动弹不得。
时间久了,困意上涌,你竟也靠着他肩头沉沉睡去。
你原以为至少要等到天明宫远徵才会醒来,却没料到会这么快。
你心头掠过一丝不合时宜的欣慰:啊,孩子有进步了,这次居然醒的这么快。
但这丝欣慰下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宫远徵微微偏过头,温热的唇瓣似有若无地擦过你敏感的耳垂,激起你一阵细微的战栗。
“呵……没有?”他低笑一声,灼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你耳廓颈侧,带来一阵酥麻。
你今日并未佩戴耳坠,耳垂毫无遮挡。少年话音未落,竟张口用虎牙不轻不重地咬住了那处软肉,带着惩罚意味地细细磨啮。
你全身瞬间僵直,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
少年含糊不清的质问再次响起,呼吸灼热:“……为什么催眠我?”
耳尖迅速漫上绯红,你结结巴巴地试图挣扎:“宫……宫远徵,你先放开我!”
“不放。”不容商榷的口吻,他手臂收得更紧。
你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深吸一口气,试图讲道理:“有什么事,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谈。我也跑不了,你不用……不用这样……”
“跑不了?”少年精准地抓住你话语里的缝隙,声音带着一丝冷嘲,齿尖在你耳垂上警告似的微微用力一碾,“那便是想过要跑。”
“……”
见你无话,宫远徵才松口,放开了你的耳垂。那处已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和湿润的触感。他微微后仰,拉开些许距离,好整以暇地凝视着你骤然松口气又迅速紧绷起来的模样,忽地勾起唇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要解释?好,说来听听。我听着,看你如何编。”
你:……
你暗自磨了磨后槽牙,破罐破摔般清了清嗓子:“那我开始编了。”
宫远徵不语,少年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你。
你当然可以编造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你在他面前撒的谎还少么?虽然每一次都那么拙劣,漏洞百出,你自己都心知肚明,宫远徵绝无可能相信。
可是……每一次,最后他都选择了相信——那种带着剖白般的全然信服,如同飞蛾扑火。
你望着少年那双深不见底、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睛。里面映着烛火,也映着你的慌乱。你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任何粉饰的谎言,从来都是对少年对你这份信服的亵渎。
思绪翻腾,百转千回。最终,所有编造的言语都被抛却。
你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宫远徵,你……是真心想要娶我吗?”
少年显然没料到你会突然抛出如此直白的问题,乌黑的瞳孔猛地一缩,流露出瞬间的怔忡。但那也仅仅是一刹那。几乎在下一个瞬间,那抹失神便被某种近乎偏执的情绪取代。
沉默在你两人之间弥漫开,良久。
他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我想。”
无比想。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
你凝视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透过少年不染尘埃的眼,看清他。
最终,你缓缓开口,语气平静:
“那你以后,要做到一件事,我就嫁你。”
宫远徵依旧静静地看着你,等待着你的下文。
你迎着他那般炙热目光,缓缓道:
“……宫远徵,以后我说的每一句,每一句笃定的话语,你都不能信。”
“半点,都不能信。”
“记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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