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晨光熹微,细碎金芒透过雕花窗棂,悄然在榻前洒下一片暖金的宁静。你难得一夜安眠,无梦惊扰。
满足地嘤咛一声,你哼哼唧唧伸了个无比舒展的懒腰,然而,手臂尚未落下,视线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汪深潭里。
宫远徵侧卧在旁,单臂曲枕。鸦羽长睫下,那双沉如墨玉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你。
你:……
最后一点朦胧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他乌黑的长发如瀑散在枕上,眼底清晰映着你的轮廓。你讪讪开口,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你该不会……一整夜都没合眼吧?”
宫远徵不语,只是默然撑起身,径自下榻,绕过雕花屏风。
你看着他绕过屏风的背影,不明所以地揉了揉自己散乱的长发。
片刻后,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当他再度转出时,手臂间搭着几件叠放整齐的衣裳。
你还未回神,眼前便忽地一暗——一件轻软的衣物兜头罩下。
你连忙扯下蒙在头上的衣物,定睛一看,险些眼前一黑,直接晕厥过去。
一件赤红似火的肚兜。上好的锦缎触手生温,用金线精绣着一对相依相偎的戏水鸳鸯,栩栩如生。
你的唇张了又合,喉咙像是被毒哑了一般,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说实话,常年以男装行走江湖,这等贴身之物……你确实鲜少穿戴,平日不过以束胸紧衣代之……
你抬眸望向身前面色平静无波的少年,蓦地想要掐死他。
谁知少年见你呆坐在床上迟迟没有动静,眉头一蹙,竟径直坐上榻沿,伸手便向你睡袍腰间的系带探来,作势要解。
“!!”
你迅疾扣住他的手腕,声音里带上一丝惊惶:“……你做什么?!”
睡衣之下,除了一条亵裤,你可是……寸缕未着!
宫远徵抬眼看向你,语气平淡:“……替你更衣。”
你再度强忍住掐死他的冲动:“谁教你……这么更衣的?”
他薄唇微启,不紧不慢吐出一字:“你。”
你默然半晌,终于扶额叹息:“……咱们现在全都忘掉小时候的经历然后重头来过好吗我的三少爷?”
少年眼神微黯了些。
你心下一顿,立即软了声调,改口道:“好吗,我的夫君大人?”
宫远徵沉默片刻,终是将手中其余新衣置于榻边,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向屏风之后。
你:……
你简直要感天谢地。
你手忙脚乱地拾起那件绯色肚兜和配套的中衣,以最快速度穿戴整齐。待你系好最后一根衣带,还没理清楚为何这衣服竟然如此衬和你身段,抬首便见宫远徵也已换好了一袭月昙暗纹的中衣,那头墨色缎子般的长发,依旧慵懒地披散在肩头。
他就这么隔着几步的距离,倚在屏风旁静静望着你。
你看着他,忽而莞尔。
他微微一怔。
你径直走向一旁的妆台,回首望他。
少年仍怔立在原处。
你放柔了嗓音,清浅温柔的笑意未减,轻唤他:“过来呀,过来坐这。”
他喉头微动,终是依言走来,端坐于镜前,姿态温驯。
你执起一把桃木梳,指尖穿过他如瀑青丝。少年发质极软极顺,如同上好的墨缎,在你指间流淌。你细心为他编结发辫,将一缕缕发丝束起,再缀上精致的银饰与铃铛。
“叮铃……叮铃……”
细碎的银铃声清脆,晨曦愈发温润,透过窗纱洒落,在他发间跳跃着细碎的光点。窗外偶有雀鸟轻啼,更添几分静谧安然。
为他将最后一枚银饰固定好,你伸手打开妆匣寻些合用的妆粉,却讶然发现匣中盈满了各式珠钗花钿、胭脂水粉。琳琅满目间,无一不是崭新精巧,显然是新近精心添置所备。
你不由一怔。
你稳了稳呼吸,如常般探手去取那描金的珠粉盒和螺子黛,只是正要动作,手腕却被轻轻握住。
你抬眸望向铜镜中。
镜中映出少年清俊脸庞。宫远徵接过你指间的妆具,起身,另一手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你轻按在妆凳上坐下,而后单膝触地,与你平视。
你心口蓦地一颤。
你听见少年清润声嗓:
“看我。”
你眼睫轻颤,视线在镜中飘忽一瞬,终是落回他眼中。他一手轻托你的下颌,另一手持笔为你描画眉黛。
你浑身微僵,足尖无意识一颤。
“叮铃——”
系在你脚踝上的银铃,因这细微的颤动猝然响起。
少年专注的神情,因这小小的铃音,如同春冰乍破,漾开了一抹极浅、极淡,却无比真挚纯粹的笑容。笑容干净得像初融的雪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甘甜,无声无息地浸润开又渗入你的心脾。
这一刻,看着少年人再无阴鸷神色的脸,看着那毫无阴霾的诚挚笑颜,你才恍然惊觉——
原来,宫远徵……还不过还是个少年。
原来……他距离及冠之礼,竟只要两年。
你忽然抬手捧住他的双颊,指尖触及他温热的肌肤。
少年一怔,眸中漾起疑惑。
“……怎么了?”
你轻声道:“……只是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
你顿了顿,复又莞尔,笑意却染上一丝复杂。
时光荏苒……确实快得令人心惊。
你此刻心中竟无端生出一丝妄念:
时间不如就停在此刻就好了,不要再走了,不要再往前走了。
就停在这里吧。
半晌,你闭上眼,前倾上身将额头轻抵上他的额。相触的肌肤温度灼人,你长睫微颤,轻声问他:“待你两年后行冠礼……我要送你些什么好呢?”
话音未落,你便感觉脸颊被少年带着薄茧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将你的脸稍稍推离。他重又执起眉笔,指节分明的手稳定地继续描摹你眉梢的轮廓。
少年低低的笑声在咫尺间响起:“你想送我什么?”
你歪头作思索状:“不如再送你个神奇海螺吧……哎呀。”
然后,你歪着的脑袋被他带着点恼意的手掌用力扳正,少年语气里顿时染上些许不悦:“别乱动,画歪了。”
旋即他又低声嘟囔,带着几分莫名委屈:
“……骗子。”
你挑眉,故作讶异:“我怎么又成骗子了?
“……你明明说,只要我吹响那海螺……不论我在哪,你都会来找我。”
你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失笑:“二公子没教过你,不要信一个骗子的话吗?还有,昨夜才跟你说了什么,这会儿就把我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了?”
宫远徵沉默了下去。
他垂眸,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又似乎极轻、极快地嗫嚅了一句什么,淹没在彼此的呼吸里。
你没听清:“嗯?你说什么?”
他依旧垂着眼帘,声音较方才稍大了些:“……把你送给我吧。”
你:“嗯?”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灼灼。
“把你的心……全然送于我。”
你:……
少年人,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你不由失笑:“行啊。那你到时给我一把最锋利的匕首,我当场把心刨出来,用锦盒装着,系上红绸,恭恭敬敬地送到你冠礼之上,怎么样?”
宫远徵一顿,咬牙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你无辜地眨眨眼,拖长了语调:“啊?夫君是什么意思啊?我真不知道呀……唔。”
话未说完,双唇便被少年带着薄怒的手指捏住,堵住了你所有装傻充愣的可能。
“……别喊我夫君了,若不是真心,便别喊了。”
他声音低沉,似压抑着万千心绪,却又轻得如同一声叹息,拂过你的耳畔。
你又眨了眨眼。
少年不语,良久,复又拿起那盒胭脂,以小指蘸取些许,小心翼翼地点染在你的唇瓣上。
“李……问生。”
“……就依你,我们重新来过。”
宫远凝望着你,眸中情绪翻涌,似有千言万语,可最终只化作一声近乎恳求:
“可你什么时候,才能心甘情愿信我一次?”
“你想留在过去,那我怎么办?”
他重复道,略有些茫然,如同迷失在雾中,辨不清方向的孩童:
“你留我自己在这里,我要怎么办?”
你沉默了很久。
久到仿佛窗外鸟雀的鸣叫都已停歇,风停了,
连铃铛声都听不见了。
你又认真端详他良久,目光细细描摹过少年墨染的剑眉与深邃眼眸,终是取过他手中的胭脂,以指尖蘸取一点朱红,轻轻点在他的眉心。
那一抹艳色落于他额间,宛如一粒朱砂,神佛座下的印记,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无俦,近乎凌厉的风华灼目。
你错开视线,你忽然不敢看他。不敢看少年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耳中渐渐起了嗡鸣,师父曾经的话,蓦然炸响:
【太上忘情,非是无情,而是情至深处,愿舍己道,以全所爱。】
你彼时懒洋洋地整理那些道观残卷,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他:“师父,您老人家修行一世,也会有愿舍己道的时候吗?”
神霄子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缓缓搁下手中的茶盏,含笑静静望着你,那目光仿佛历经千帆后泊岸的古舟,承载着岁月山河。
你那时只觉得,师父他老人家,真是生了一双悲悯世间万物苍生的慈悲目。仿佛人间所有的苦痛与挣扎,都能在那一眼中得到抚慰与包容。
而你,则是从一而终;是一剑既出,便绝不回头的重明心。
你又听见师父他蔼声对你说着:“我的道,与我的情,自始至终,便是一同。”
……道与情,自始而终,便是一同。
终焉,你将视线再次移回到少年人的脸上,倏然笑了起来。笑意如春风拂过湖面,漾开细碎的涟漪。
你对着少年人,近乎虔诚般开口:
“……好吧。”
“那我不信神鬼了,我拜一拜你,你来做我的菩萨吧。”
“我朝我的菩萨拜问得一条生路,宫远徵……”
“你带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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