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缃荷以手支颐,盯着案上摊开的书册,眼皮沉得似有千斤重。庄学究那低沉沧桑的嗓音,此刻听来如同最醇厚的安眠曲,绵绵不绝地催人入梦。
终于支撑不住,只听得“唿”一声闷响,她脑袋一歪,半边脸颊便贴上了微凉的案面,那片刻的清凉舒适,让她满足地喟叹一声。
这声响虽不大,却在安静的学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如兰最是爽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意识到不妥,忙以袖掩口,肩头却仍止不住地耸动。墨兰唇角微勾,露出一丝矜持的讥笑,眼波却不由自主地流转,悄悄瞥向齐衡的方向。
长柏回头望来,眉头微蹙,满是无奈,又赶紧递了个眼色给如兰,示意她收敛。长枫本就不甚专心,见状觉得有趣,竟也学着赵缃荷的样子,将脸贴在案上左右翻蹭。
庄学究停下讲解,戒尺轻拍案面:“何事引笑?”
“是我,”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只见明兰举了举手,站起身,半个身子不着痕迹地挡在酣睡的赵缃荷前,脸上带着些许讪然,“是学生不小心撞到了案几,搅扰了学堂,请学究恕罪。”
庄学究眼皮都未抬,只扬手示意她坐下,重重叹了口气,便继续讲解经义。明兰悄悄松了口气,回身见暖阳透过竹帘,光影斑驳地落在赵缃荷脸上,那跳跃的光点似乎扰了她清梦,引得她眉头微蹙。
明兰心下不忍,轻手轻脚地抽出一本软册为她遮住光线,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香包,悄悄放在她案上。
隔着些许距离,齐衡看不太真切,只隐约瞧见那香包上似乎绣着一朵清雅的荷花。
见明兰对沈三哥如此细致体贴,齐衡心中莫名泛起一层酸涩的涟漪。再想起不为清晨所言,脸色便不由得沉了下来。
六妹妹见了他,总是如受惊的小兔般远远避开,时刻谨守着男女大防。为何对这沈三哥,却如此不同?不仅关怀备至,竟还……私相授受?他越想越是气闷,连学究何时放了课都未曾察觉。
长柏、墨兰等人待小厮侍女收拾好文具,向学究行礼后便陆续离去。明兰轻轻拍了拍赵缃荷的肩颈,又招手唤来小惠。
“你家三哥昨日又去吃酒了?”她回头看了眼尚未走远的兄姐,才压低声音问道。
小惠愁容满面地点了点头。
“我二哥哥也没劝着些?”明兰一边慢吞吞地整理书具,一边与小惠低声耳语。
不等小惠答话,庄学究的声音便悠悠传来:“三公子,六姑娘,且慢行。若无事,一道过来吧。”
明兰心下一紧,悄悄搓了搓手指,对小惠使了个眼色,自己先一步走上前去。
“三哥,快醒醒,顾二公子还在外头等着您一同去吃酒呢!”小惠照旧凑到赵缃荷耳边,拿顾廷烨做幌子。
不料这次,赵缃荷一听见“酒”字,立刻蹙紧眉头,连连摆手,含糊嘟囔:“不成不成……让顾二自个儿找则诚吃去……我是真不成了……”
她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朦胧间却对上一张隐含愠怒的俊脸,正不悦地瞪着自己。
赵缃荷定睛一看,竟是齐衡,不知怎的心头一虚,醉意顿时醒了大半,连忙默默直起身,揉着因宿醉而隐隐作痛的额角。
而庄学究,此刻正倚在软榻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脸上写满了“看你如何解释”。
她转头对上小惠爱莫能助的苦笑,自认倒霉,赶紧起身定了定神,走向庄学究。
见她过来,庄学究不再看她,只拈起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痛心疾首:“你这一手字啊……”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明兰揪着手指,面露惭色:“学生愚钝。”
“常言道,‘永’字八法备矣,若能写好,诸字可期。此乃王右军遗泽。”庄学究顿了顿,见赵缃荷已在明兰身边站定,复又开口,
“六姑娘,你便写一个‘永’字来瞧瞧,若写得好,今日的罚抄便免了。”
明兰却径直摇头,语气诚恳:“学生还是甘愿领罚抄书吧。此字学生苦练多日,仍无寸进,实不敢在学究面前献丑。无论学究罚什么,学生都认的。”
庄学究无奈摇头低笑,话锋却蓦地一转,指向赵缃荷:“沈家三哥,昨日又去何处风流快活了?”
赵缃荷眼皮一跳,忙躬身行礼:“学究安好。实在是好友久别重逢,学生一时忘形,多饮了几杯,高估了自家酒量,以致今日精神不济,未能专心听讲,还请学究宽宏大量?”一番话说得流畅,俨然是演练过多次的。
庄学究显然不吃这套,只淡淡看着她。
赵缃荷眼珠一转,笑嘻嘻地凑近些:“学究,学生昨日在丰乐楼,偶闻一种名叫‘羊羔酒’的古法酿造。说来也巧,家中长兄近日恰得一只上好羊羔,学生便想着尝试一番,学究可有兴致一同品鉴?听闻此酒味极甘滑,最是滋补……”
庄学究乃博学大才,闻言果然被勾起了兴致:“《北山酒经》中确有记载,然制法繁复,世间罕见成品。”言语间已露好奇。
“有志者,事竟成嘛!”赵缃荷趁热打铁。
明兰见她三言两语又将学究哄得转了颜色,也低头抿嘴偷笑。
“你们两个!”庄学究哭笑不得,戒尺重重一拍案面,“莫要与我在这里涎皮赖脸!各自去抄一遍《盐铁论》,三日后交来!”
赵缃荷还有些不服,小声嘟囔:“真是大材小用,我这双手合该去握长枪短剑的……”
庄学究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幸得明兰连忙灭火:“学究,您这……这岂不是冤煞我们了?《盐铁论》那般多字,三日哪里抄得完?求您再宽限一日,四日,四日后定当奉上!”
她眨着澄澈的眼,又软语补充,“学生给您做莼菜鲈鱼羹?再添一道三鲜笋炸鹌鹑,可好?”
“对对对,再佐以上好的羊羔酒!”赵缃荷赶紧在一旁敲边鼓。
庄学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终是妥协:“就四日!多一刻都不成!”
齐衡假借寻找玉佩,在课舍内徘徊不去。这一停留,却让他心中郁气更盛。六妹妹与这沈三哥,平日里不见得多亲近,此刻却一唱一和,默契十足,看得他心头如同堵了一团棉絮,十分邑邑不快。
“公子,玉佩寻着了,原是夹在书页里了。”不为细心,双手奉上玉佩。齐衡没了借口,只得积着一肚子闷气,缓步离去。
庄学究没好气地瞪了赵缃荷一眼,压低声音:“羊羔酒,要两盅!”旋即又温和地对明兰说,“笋炸鹌鹑,也要两碗。”
明兰眉眼弯弯,笑得灿若春花。
赵缃荷与明兰一同走出课舍,明兰轻声劝道:“姐姐日后可莫要再饮那么多酒了,很是伤身。”
“昨日是着了顾二的道,愿赌服输。”赵缃荷揉着额角,心有余悸,“多谢六妹妹的香包,倒是解了我几分难受。”
她凑近细闻,一股清幽香气沁人心脾,确实缓解了头晕:“这里头放了什么?甚是好闻。”
“不过是一些凝神静气的寻常草药,姐姐觉得有用便好。”明兰与她并肩而行,轻声应答。
“沈三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清朗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明兰率先回头,一见是齐衡,竟如受惊的小鹿般,惶惶后退两步,迅速伏身行礼:“小公爷既与三哥有事相谈,明兰便先行告退了。”说罢,拉着小桃,几乎是落荒而逃。
赵缃荷见状,立刻以手抵额,面色痛苦:“啊,小公爷,我今日实在宿醉难耐,头痛欲裂,若非急事,可否容后再议?”
也不等齐衡回应,她利落转身,几乎是踮着脚尖,一路碎步疾走,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一般。
小惠提着书箱,匆匆向齐衡行了个礼,也赶忙追了上去。
“三哥,您为何总是躲着小公爷呀?”小惠初见齐衡时,便被其风姿所摄,只觉得世上再无比他更好看的人物,对主子的避之不及甚是不解。
赵缃荷脚步不停,低声道:“他母亲平宁郡主,是官家眼前的红人,与宗亲士族交往甚密。我若与齐衡交往过深,万一哪日身份泄露,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连累父亲和哥哥,那我可真成了家族的罪人了。”
她语气坚定,“所以,离他越远越好,方是上策。”
齐衡独自坐在回府的马车里,脸色阴沉。他见不为垂首不语,满腹委屈无处宣泄,忍不住问道:“我莫非是那豺狼虎豹?为何一个个见了我,都要避之唯恐不及?”
不为抱着书箱,噤若寒蝉,不敢搭话。
齐衡心中郁结,烦闷地挑起车帘一角,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景。恰在此时,他一眼便在熙攘人流中瞥见了赵缃荷的身影,身边竟不见那小厮跟随。
更刺眼的是,对方腰间分明挂着课堂上明兰偷偷塞给他的那个荷花香包。
马车因街市人多,行进缓慢,齐衡得以细细打量起那道身影。只见其人身形纤细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面容唇红齿白,一双眸子尤其灵动,顾盼间竟有种别样的俏丽。
若非早知其身为男子,只怕要误以为是哪家的美娇娘了。齐衡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竟有些怔忡出神,直到马车转弯,再也看不见那人,他才猛然惊醒。
随即,他脸色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郁。不为正自不解,忽闻自家公子一声清喝:
“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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