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鬼凤意外地还算好说话。
他大剌剌往沙发上一瘫，朝围着他的这一圈夏家老弱妇孺扫了一圈，最后视线定在中间捧着个漆黑竹灯的乌云，抬了抬下巴。
“说吧？又有什么什么花招？”
乌云毫不在意他这姿态，托着漆黑如墨的寻影追踪三魂七魄灯，只极其迅速地将这灯的作用简略介绍了一遍。
“……待会寻影追踪三魂七魄灯亮起，落在地上的你的倒影里会涌动着七个光团，最大的那三团分别对应天地人三魂，如果我所料不错，那里应该只会亮起两团。”
乌云朝沙发上仍旧悠然自得的鬼凤谨慎说明着，“因为你的三魂中必然缺少人魂——”
她话音刚落，三魂七魄灯的灯火便已摇曳。
鬼凤往自己的脚下看去，象征天地双魂的光团游移不止，刚好空出了属于“人魂”的位置。
可他的脸上看不到疑惑或者震惊，只是一派稀松平常。
“然后呢？你想说什么？就算我是夏宇在别的时空的分身又怎样？”
他张开双臂，自在地又瘫回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反正我待在这个身体里也好好的，你难不成还指望我自己飘回我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老家去吗？”
夏美张牙舞爪，气得恨不得扑上来咬他，“喂，你脸皮怎么那么厚啊——你占的可是势利鬼的身体欸，你不走他怎么回来啊……”
雄哥拽回夏美，放软了姿态恳求道，“鬼凤，我真心地拜托你，求求你了，这对救回夏宇至关重要……”
面对鬼凤一贯的嘲讽口吻，乌云的脸上沉静如水。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够主动重新休眠……”
鬼凤伸指撩耳后的头发，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翻起了白眼，“拜托，你跑过来讲这种话，不会是以为我跟夏美一样白痴会答应你——”
“我，乌苏里迩·云，以乌苏里迩家族这一代唯一的全知通灵师的名义向你起誓——”与她隐隐苍白暗淡的面庞截然不同，乌云双眼中仍在不停燃着细簇火苗。
鬼凤面含嘲弄的神情一怔。
“——在夏宇安全回来后，我会负责将你的魂魄送回你原本的时空原本的身体，还你原本的人生——”
乌云的声音重逾千钧，“如违此誓，天地同谶！”
鬼凤的的嘲弄神色渐渐褪去。
见他似乎能听进去了几分，乌云转而循循善诱，“如果你继续留在夏宇的身体里，一是人魂缺失，二又魂魄肉身无法彻底融合，之后你会面临什么不用我多说吧？——”
她微眯起眼睛凝视着鬼凤，双臂环在胸前，铁口直断道，“不出两年，魂飞魄散。”
这片空气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乌云在这死寂里进一步总结道，“所以，现在不仅仅是我们需要你的配合，你其实也需要我的帮助。”
她与那双与夏宇别无二致的眼睛静静对视，目光交接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片刻后，鬼凤哼笑了声起身，终于松口道，“明天早上，你们可以来领夏宇的身体。”
雄哥焦虑僵硬的身体变得松快，几乎感动到热泪盈眶，恨不得要握着鬼凤的手大喊三百声谢谢，“鬼凤，谢谢你，太谢谢你了谢谢……”
鬼凤避恐不及倒退几步，甩开了雄哥伸过来的手，洁癖发作般上下掸着他那身华丽的赤色长袍，口上却绝不饶人。
“我只是不想以后每天都要听你们来我这儿哭夏宇的坟而已，孟姜女能哭倒长城，雄哥你加上那个夏宇遗孀一起估计能哭到我投胎转世……”
乌云高悬已久的心缓缓落下，她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发自真心道，“真的谢谢你，鬼凤。”
鬼凤似乎懒得再看她，只头也不回地上楼，留下了句，“你的演技拿来骗骗周围其他白痴还可以，要想骗我还是多练个几十年吧……”
乌云露出丝浅笑，“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
刚刚鬼凤的心声是【我是看在夏宇这个忽然舍己为人的倒霉蛋份上才答应你的，拜托，你以为我会不知道我的魂魄至少能在他的身体里挺过十年吗？】
乌云抬起左手，望着自己手腕上那晶莹剔透的灵犀坠，也在自己的心中默念——谢谢你愿意主动沉眠，因为只有你心甘情愿地彻底沉眠，我才能利用我和夏宇的灵犀契，将他的魂魄召唤回他的肉身。
这是唯一可以无视空间时间乃至时空壁垒将夏宇救回来的方法。
*
夏宇的身体如期陷入了沉眠。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鬼凤品味的发型与服饰都已褪去，存留的是夏宇平日的模样，他紧阖着的双眼的睫毛不见丝毫的颤动，峻拔的鼻梁下是不见血色的双唇，脸色苍白而泛青，胸口没有起伏，一切一切的细节都暗示着这几乎像是一具遗体。
乌云坐在他的床前，下意识地将床单被褥上那明显的褶皱捋平——这是夏宇的习惯。
她只静静注视着他，目光极其温柔地抚过他的面庞，仿佛察觉不到他的异常，好像夏宇只是睡着了一样。
夏天和夏美一人一边挽着雄哥，叶思仁也搀在夏流阿公身边，再往后是寒冰心兰陵王他们，修和盟主、a chord也并肩立在一旁，所有人都静悄悄的。
如果夏宇还醒着，他可能又要不耐烦地赶人，说这里不是他的追悼会，但正因为此时此刻太像一场追悼会，没人能将这个玩笑真的说出口。
乌云提出自己可以借由契约救回夏宇，夏家人自然重又充满希望，但旁观者清，除夏家人的大家其实心中默默存疑，猜测这恐怕只会落空，但谁又忍心打破这个希望。
也没有人催促乌云。
只听她忽然转头朝夏流阿公道，“夏宇醒过来后的几天内魂魄肉身需要再次融合，会比较虚弱，到时候还请阿公点燃三魂七魄灯，为他点个三天比较好，三天过后，也麻烦阿公替我将这个灯退还给兵器境管局。”
夏流阿公始料未及，但仍亲切地答应，“好的嘞。”
“要是他问为什么点着这个灯，你们就说阿公最近又开始封建迷信，据说在家中连点三天就能保夏兰荇德家三年财源广进……”
雄哥和其余夏家人对视一眼，纷纷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一口答应了。
夏美灵机一动猜测，“乌云你是怕势利鬼醒过来不想花钱点这个灯是嘛？对哦，只要骗他这个会招财，他肯定就愿意继续点啦……”
乌云那与夏宇几乎如出一辙的苍白面颊浮现了点往日才有的灵动笑容，“美美很聪明哦，一猜就对呢……”
修与盟主同样凝眉，隐隐觉得乌云的口吻仿佛哪里不对。
这些话听起来怎么都像是在乌云不在的前提下的交代呢？
“乌云你是不是……”要离开这里？
他们的疑问的还未开口，乌云却无暇再回应他们。
她缠着灵犀坠的手腕苍白的快要透明，那只手伸过去握住了夏宇的手，她的双眼也轻轻阖上，口中默念起咒语，空着的手掐出个诀，拂过夏宇的脸，最后点在了他的额心。
点下去的瞬间，从她的灵犀坠处有如火似水的金光流向夏宇的身体，那光越来越盛，像要将他的身体溶进去般，渐渐地，他们两个人的身影都被这光模糊了轮廓，看不清了。
盟主最先察觉了异动。
“……真的出现了……”
他的异能不仅与铁时空防护磁场相连，更是时时监察着X轴四大时空相连的时空之门的异状，如今时空之门已关，理论上是不可能有任何生灵能够跨越时空的壁垒前往另外的时空——这也是他对救回夏宇这一事不太乐观的根本原因。
简言之，乌云是有什么样的通天的本事才能不通过时空之门就能把不知道飘到哪里的夏宇的魂魄召唤回来呢？
这几乎是凌驾于时空法则之上的力量。
他凝目看向在光里渐渐模糊的乌云，心里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凝聚的光缓缓变得稀薄，光里的人重又变得清晰。
夏宇仍旧阖着眼睛，但是脸上慢慢现出血色，鼻间隐约有了呼吸，像一尊逐渐解封的冻结蜡像，重新有了生命。
乌云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还未睁开的双眼，看他垂着的睫毛忽地颤动了一下，她的心跳也随之乱了一拍。
下一刻，夏宇睁开了眼睛。
“小宇！”
“老哥！”
“势利鬼！”
夏家人一拥而上，紧紧贴着围了床铺一圈。
“太好了！！老哥你醒了……”
“你终于醒了呜呜呜……”
夏宇的双眼在缓慢找寻焦距，眼前一张张晃动的脸像隔着层浓雾，只能看见些轮廓，那一张张大大咧开的嘴角和一双双瞪大又弯起的眼睛，他也能识别出这些涌动着的喜悦，唯有正中央的那张脸上只带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神情，明明在笑，但眼里却将将要落泪。
是喜极而泣吗？
他的心忽然刺痛了一瞬。
这才发现他们的手仍紧紧相扣，掌心传来的是熟悉的温度。
他看她将头探了过来，像要听他的心跳，嗓音带着泣声，“你……终于回来了……”
乌云的脸庞苍白得像还未上釉的瓷器，将要枯的花，眼浸泡在泪里，看向了自己。
夏宇下意识地伸指要抚过那颗将落未落的泪珠，“我不是回来了嘛……不要哭了……”
可他越擦，那眼泪却无穷尽，打湿了她的脸，落到他的被沿，印出朵朵深色印记。
乌云无心管她的泪水，反而笑得愈发灿烂，“可是我忍不住嘛……因为你终于醒过来了……太高兴了所以……”
这口吻听起来不像是违心话，但任谁都能看出来她脸上究竟是喜更多还是悲更多。
她的目光不自觉移到了他床头柜子上那座小台钟，时针已经指向某个已知的位置，秒针带着分针正时刻不停地赶往那个时刻。
夏宇顺着她看向的方向看去，心头忽地一坠，恐慌汹涌来袭。
他猛地抬头看向房间里其余人，十万分急切地问，“今天几号？！”
夏天被他这几乎称得上狠厉的眼神惊到，磕磕巴巴接道，“十，十七号啊……老哥……怎么了……”
十七号……
惊雷轰然作响。
“嗯，今天是十七号……就是那个日子……”
我的挂历上被圈起来的那个日子，你我都清楚的那个不想让它来临的日子。
“还剩多久？！你看到了是不是？！告诉我……”情绪大开大合，他脑袋忽然有点眩晕，他只能无力重又倒回床头。
乌云将手伸了过去，掌心贴在他仍然有些冰凉的面颊旁，将他的脸转过来重新面对着自己。
“幸好，幸好你能在……之前……回来……幸好我还能见你一面……”
夏宇尚未完全融合的魂魄与肉身像不受控制的橡皮人，手违背大脑的指挥正在颤抖，他强忍着这一阵阵眩晕死死攥住了乌云的掌心，“不可以……不要……”
其余人看不懂他们的哑谜，但是凭他二人的神情就知道大事不妙。
“小宇乌云，出什么事了……不要急，慢慢讲——”
叶思仁和雄哥见状赶忙上前。
乌云的另一只手覆在了夏宇用力攥紧到青白的手背上，她的声音是轻飘飘落下的羽毛，落在心上却重重砸出闷声，“没有办法了……夏宇……对不起……”
“不准说……对不起……”夏宇的世界又大雾四起，他拼尽全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更不准……就这样离开……”
可怖到像是幻觉的是，与他交握的乌云的手心隐隐快要变得透明，他的敌人隐蔽在他无法探知的地方，随时将要带走他的心爱之人，而他却虚弱到难以喘息，几乎无反手之力。
他终于明白，最绝望的并不是独自赴死——
而是无能为力。
乌云的笑容淹没在泪水里，她手腕上的灵犀坠一下一下地闪烁着光，像催命的倒计时。
“……当我发现我所受的伤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后，我就去问了溪花婆婆，如果我先你而去，你会怎样？……”
泪珠从乌云的眼中大颗滑落，她仍笑着，“原来夏宇你以前说的没错，这个契约真的是，不平等条约……”
“契约规定，生死相随……”
他干燥的双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乌云却先一步伸手按在了他的嘴唇上，阻止他开口。
她释然地摇了摇头，“可我绝对不要……”
“溪花婆婆告诉我，灵犀契一旦契约已定，那么除非一方死去，否则绝不可解——”
“但对于通灵师，还有另外一种方法……
夏宇的瞳孔陡然紧缩，“不要！——”
不能读心，他也瞬间猜出了乌云准备做什么。
他本能地想要阻止，甚至不惜直接对乌云念出凝结咒，咒语已成，乌云却毫不受影响。
她露出了初见时也是迄今最后一次的狡黠的笑容，“你忘了吗……不平等条约规定，你无法对我施出任何攻击性异能——”
她手上的动作更快，落在夏宇的额心却轻若点水。
顷刻间，夏宇那张曾留给所有人肆笑刻薄或是冷静沉着的印象面庞快碎裂成片，任谁也不曾见过他这样绝望到可怖的眼神，甚至带有绝不会出现在这张脸上的祈求。
“乌云不要——”
乌云的耳畔恍惚又响起溪花婆婆的那如钟鸣的苍老声音，“灵犀契本只有一法可解，即契约双方中有一人先死去，但对于通灵师，对于你这样的全知通灵师则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
“用你的言灵术——让他忘了你！彻彻底底地忘了你！”
“……不是单纯的遗忘咒或是记忆删除术，是要让他的认知他的记忆他的世界从来都没有过你的存在，让你们成为街上连擦肩而过都不会有的陌生人，让他无论是从前或是往后都不会再爱你或是再度爱上你……”
“当爱没有了意义，那自然不再心有灵犀……”
乌云的笑容不改，只是眼里泪水满溢出来，冲刷过面颊，落到地上也是一汪深深湖泊。
她一字一句开口，像用尽了全部力气，“以神之名，万物之灵，皆随我意，皆从我心……夏兰荇德·宇与乌苏里迩·云之间的一切记忆、感情与契约，从此时此刻开始会彻彻底底消失，永不恢复……”
眼前又要大雾四起，视野里即将堙灭的夏宇的口型仍是无声的“不要”，但在她的言灵领域里，他无从选择，只得听从她的主宰，丝毫不能动弹。
时间如果有尺度，此刻飞鸟展翅般点过的几秒长如万年，又短若几瞬。
乌云像往常一样，双眸仍与他的目光相接，在最后的最后，用他们初见那时的口吻，轻快地道，“夏兰荇德·宇，会度过没有乌苏里迩·云的非常幸福美好的一生。”
这刹那，空气里好像有极其细微的簌簌一声。
她留下她最后的诅咒般的祝福，烟雾一般，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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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诅咒般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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