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东京，公司面试间。
“这是今天面试者的简历。”HR石川小姐将一沓资料分发给包含向水绿树在内的几位面试官们。
向水绿树看着手里应聘者的资料，出现了一个略微有些熟悉的人名——七海建人。
目光再移向资料右上方的照片，清晰的彩印显示出一张高清的面孔——后梳成熟的金发，刀劈斧凿般的脸庞，棕绿色的深邃眼睛。这种混血相貌显然足够独特，让向水绿树在内心否定了重名的可能性。
不久后，以欢迎新职员入职为目的聚餐进行到尾声时，现场唯二清醒的向水绿树举杯向另外一位唯二清醒的七海建人示意道：“没想到，七海居然真的成了我后辈。”
既是大学后辈，如今又是公司后辈。
七海微笑，声音十分正式，态度十分正经，面色十分正直：“前辈，好久不见。”
在送走其他同僚离开后，向水绿树与后辈七海建人自然而然的续了第二摊。
去了七海推荐的清吧。
“面试时见到前辈很惊讶，我以为前辈还在美国。”
“惊讶的只是这个？是不是还是讶异于我的变化很大？”
七海沉默了几秒，无奈道：“前辈总是很敏锐。”
向水绿树轻轻一笑，涂着白色指甲的手捏着酒杯，轻轻摇晃，酒液便泛起琥珀色波浪。
清吧里的背景音乐换成了柔和古典的钢琴曲，七海偏头看了眼前的向水前辈——曾经他称之为向水老师的女士。
得体的妆容，疏懒卷发尽数拨在耳后，白皙的脖颈上一圈圆润的珍珠项链，高级的木质调香水味，剪裁得当的衬衫，合身妥帖的及膝半身裙，8cm漆面高跟鞋反射着锐利的光，旁边放置着奢贵的白色皮草外套和同色的香奈儿皮包。
一周前面试时，凭借着咒术师的绝佳目力，七海觉得面试官里的那位精致干练女性乃是八年前的的某位旧识——虽然这位面试官女士乍一看与多年前变化很大——这造就了他的不确定性。
但这种不确定性在面试进行时消散无几。
温和的语气说着犀利的言辞，提问时简明扼要，闲定的动作里却是不容置疑的气场。
一如当年补课时的模样。
“七海先生，你对我司上个月刚完成的KG集团收购城川物流这个项目有什么看法？”
——“七海，你觉得去年的这套大学入学考试卷怎么样？”
“七海先生，针对你简历上所描述的项目经验，其中AS科技C轮融资这个项目你参与时所遇到的难点痛点在哪？针对性的解决是？”
——“七海，最近课程内容中你觉得哪部分对你来说很苦手，我会给你做个针对性的加强训练”
“七海先生很抵触加班对吗？那么请问你的能力能够使加班这件事发生在你身上的概率降低多少？”
——“七海是个不把任务带回家的个性呢？既然这样，那就加油吧，争取下课前把这几道题搞定。”
“七海先生，你对自己的职场未来期望是？觉得达到的可能性高吗？”
——“七海，你理想的大学是哪所？我可以帮你做定制性规划。”
七海咽下一口酒，“说起来，很感谢前辈的当初的帮忙，可以说，要不是有您的辅导，我没法考上东大。”
“感谢的话不必多说，七海，你当初付我的补课费够高，我只是正常交易了我的辅导能力和课业水平，钱货两讫。你不用感谢我，真要谢谢的话，你该谢谢你自己才对。一是你足够优秀，二是你眼光不错，能够定下我这么一位靠谱的补课老师。”
久别重逢，回忆往昔便成了一件十分规范性的举措。
话题进行时，避免不了往事的穿插。
说起来，那已经是学生时代的事情了。
回忆也是一种对往事的叙述，叙述的三要素：人物、时间、地点。
人物——咒术师。
地点——咒术高专&任务地点
时间——高专二年级
对于七海个人来说，高校生这个年龄所代表的鲜明标签基本等同于咒术师，其记忆所承载的主要地点除了高专就是各种任务点。
那个时期的回忆基本就是高专日常，回忆的参与者无非是同校的其他学生——
阳光开朗的同期灰原雄，不靠谱但实力强劲的五条前辈，苦夏却坚持保护非术师的夏油前辈，反转术士拥有者家入前辈，不苟言笑爱钻研玩偶的夜蛾校长。
渐渐的，这些人物在少年记忆里慢慢褪色，一个名为向水绿树的人物越发鲜明起来。
向水绿树，是什么时候代替这些人成了他回忆的主要参与者呢？
那段不太愿意细细回想琢磨的因由，不受控制的涌入回忆的罅隙里。
啊，是灰原的离去。
咒高二年级时，挚友死亡，从此教室里面对的是空荡荡的座位，偌大的教室，只有一个七海建人与老师面面相对。辗转全国各地的任务地，交通工具里，没有了活泼善言的同期，只有一个寡言的七海和辅助监督共享沉默。
咒术师不存在无悔的死亡。
灰原，你无悔吗？七海不确定。
确定的是，悔恨的永远是活人。
不久后夏油前辈叛逃，七海难以说出责怪的话来。
他做不到夏油前辈的决绝，斩断所有退路，逼迫自己不回头。
也做不到五条前辈的坚定，在咒术师这条路上一往无前，绝不偏离。
同期的死亡让他耿耿于怀，前辈的叛逃让他惊恐，对自己的怀疑日渐焦心，对咒术师的生活愈发抗拒。
他选择离开。
七海终归是冷静理智的，这样的想法一旦确定，对未来的思考便紧随而至。
不做咒术师了，能做什么呢？
回归普通人的话，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社会身份是什么呢？
哦，是学生，高校生最要紧的事是考大学。
七海决定考大学。
他得学习文化知识才对。
于是，在咒术师的空闲里，他补充文化课知识，自学终归效率低下。咒术师的身份又让他难以按时按点去课外补习班上课。
所以请一对一家教成了首选。
咒术师的一大好处就是，即便他是个未成年学生，也能领工资，并且薪酬不菲。
金钱的驱动下，他能请到优质的家教。
几番挑选下，七海选中一位东大的大三生，这位姓三浦的东大生很优秀，为人很诚恳，辅导也很认真，但是不到一个月，对方便请辞。
“非常抱歉，七海，我心仪的导师邀请加入他的研究团队，之后会很忙碌，无法继续辅导工作，请见谅！请不用担心，我找了一位很靠谱的后辈，她叫向水绿树，是个非常聪明优秀的人，并且很认真负责，有丰富的家教经验，比我要有能力得多，推荐她来，相信你会得到满意的辅导。”
出于对对方人品的信任，七海接受了推荐。
虽然说三浦老师的言辞里极力推崇他的后辈，但七海还得亲自检验过对方的能力。
与向水绿树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东大附近的咖啡厅里。
双方几乎前后脚到达，都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五分钟。
当时，对于向水绿树的第一印象，七海觉得是朴素与沉着。
高高扎起的马尾，头发是未染过的自然色，古板的黑框眼镜，咖色的牛角大衣，黑色的长裤，咖色的靴子，一身都是深色，除了脖子上的围巾是鲜艳的红，这点亮色驱除了呆板的刻板印象，衬托出了一张毫无装饰的白皙面庞。
单论长相，意外得很显小，说是个JK也不为过，但有股普通JK没有的沉定气质。
这是一张素面朝天的脸，给人一种大地般的踏实感，很容易让人对她有种脚踏实地的信任。
隔着桌案相对而坐，咖啡热气蒸腾，向水绿树一张素白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礼貌微笑。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向水绿树，经由三浦前辈推荐，接替他的家教工作。你的情况，我已经从三浦前辈那里知晓。我知道你是个讲究时间效率的人，恰巧我也是，这点我们相性很高。我的情况三浦前辈应当已经详细告知过你。所以我们就不浪费时间在彼此介绍了解上了。想来，你需要考校我的能力，正好，我也需要向你展示我的能力。所以，我的建议是试课一周，这一周我的家教费只收七成，一周后，如果你确定了我作为你的家教老师，那么需要补全剩下的三成。如果你不满意我的教学，剩下三成不用补。”
七海微挑眉，试课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他欣然同意。
试课的第三天，七海便认可了这位向水老师。
三浦老师所言不虚，向水绿树是个优秀的家教老师。
课程安排高效合理，讲述清晰，总能用最简单的方式让他理解艰难的知识点。
随着课程的进展，与向水老师日益相处后，七海发现她是个不关注外表的人。补课见面时，见到的总是一个不化妆，不打扮，穿着随性的一位向水老师。
这个年纪，不应该是青春正好，肆意绽放美丽的时候吗？
但七海是个有边界感的人，他尊重别人的习惯，不会把疑问问出口。
看得出来，向水老师很忙碌，她总是来去匆匆，但是她从未耽误过课程，不曾请假，不曾迟到早退，给他安排的学习进度恰如其分，给他列下的计划表有序进行。
七海很欣赏这样的人。
认识久了，偶尔也能聊聊学习以外的内容，期望的大学，未来的就业方向等等。
向水老师也能跟他分享一下东大的学生日常。这种大学日常给七海内心打下了印记，使他对大学目标有了朦胧的指向。
也许，努力考上东大也很不错。
当时的七海，很喜欢补课时的时光，那让他感觉自己是个有着升学压力的普通高校生，补课的小小空间是他短暂逃离咒术界的安全屋。
三年的高校课程内容，他却要在一年里学完，每当补课学习时，他需要完全投入，这让他可以短暂忘却掉咒术世界的痛苦挣扎。向水老师的普通人身份给他带来一种踏实的安全感，她成为了他通往普通人世界的连接点。
人的大脑也是趋利避害的，为了避免痛苦的侵扰蚕食，十七岁尾端关于咒术的记忆慢慢模糊，同校生的存在逐渐弱化，逐渐清晰的是普通世界，占据七海普通世界份量的是向水绿树老师。
十八岁时，长达一年的补课进程即将结束。
高专三年级的七海建人不打算继续就读高专四年级，他要离开咒高，报考大学入学考试。
在得知七海想要考东大的想法后，向水绿树表示了对未来后辈的欢迎。
最后一次家教课结束后，向水绿树请客去了烤肉店。
向水点了一份双人套餐，不忘询问服务员：“抱歉，套餐里的酒能换成普通饮料吗，因为有未成年不能饮酒。”
七海适时打断：“老师，不用顾及我，您想喝的话就别换了，我单点一杯饮料就行。”
虽然说在高专时早就跟着家入前辈和夏油前辈偷偷喝过不少次酒，但在他钦佩的成年人典范——向水老师面前，七海还是乖觉地维持自己不饮酒的未成年形象。
向水绿树闻言一笑，那笑容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意味，令当时的七海没有琢磨明白。后来等他成了东大的新生，听了不少有关向水绿树的传言，才明白当时向水那个表情的意思。
看得出向水绿树的酒量应该不错，套餐里双人份的清酒，向水一人全部包揽，她几根指头捏着小巧的酒杯，与他举杯示意道：“七海，预祝你考试成功，等着你成为我的大学后辈哦。”
这是七年前向水绿树对七海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之后，这对短暂师生关系的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双方都是有边界感的人，师生关系宣告结束后，便默契地不再去额外寻找交集，私下也不会有什么联系。
对于七海而言，没有必要刻意破坏人与人的界限，互相尊重彼此的生活空间很重要，他与向水老师的关系如果将来会以大学前后辈来重新定义，那么毋须刻意将这段已经结束的短暂师生关系进行延续。
或许，于他内心深处所想，在即将迎来的普通人世界重新认识，以前后辈关系来见面更让他期待。
等到在东大见面，他会以全新的姿态、一个正式脱离咒术界的普通大学新生身份，与向水绿树重逢，然后说一句——
“前辈，好久不见。”
只是没想到，这句话居然迟到了七年。
烤肉店里，说完最后一句话祝愿的话后，向水绿树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随后便表示要先行离开。
七海看着她，随意披散至肩头的黑发，因擦拭眼镜时才露出的沉静双眼，宽松的黑色外套，戴上眼镜起身时随手抓起的蓝色帆布包，离开时，休闲的深色牛仔裤摩擦簌簌，穿着白色帆布鞋的的双脚步履繁忙。
一如既往，来去匆匆，只留下一个背影。
顺利进入东大以后，七海所以为的重逢并没有如期而至。
或许是东大校园太大，才不能相遇，即便是同个专业，也难碰面。
直到听说了有关向水绿树的传言。
在食堂吃饭时，隔壁桌坐着同专业的新生，正在讨论着什么。声音不大，只是对于曾经的咒术师而言，耳聪目明不会随着离开咒术界而失效。
“诶？你居然不知道向水前辈！这是咱们专业的传奇人物诶！”
“她未满17岁就考进了东大，在校时绩点全A哦！商业模拟项目一等奖获得者诶！现在已经是大四生了！作为咱么系优秀生代表公费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交流一年，回国后直接毕业哦！”
“那她现在岂不是才19周岁诶！”
“哈！未成年的大四前辈诶！”
那天的烤肉聚餐结束，向水绿树从七海建人的十八岁回忆里从容退场，而当事人七海在东大食堂餐桌上，吃着向水绿树曾在补课的间隙时分享过的很好吃的食堂拉面，后知后觉地顿悟到她的离去。
之前，七海建人的普通人世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向水绿树，她将自己引领进东大，于是十八岁之后的回忆，被更多的普通人占满，各种各样的老师，天南地北而来的同学们……
许许多多的普通人。
向水绿树，算的上是自己的普通人世界引路人吧，指路完成后，匆匆离去，毫不拖沓，充满着成年人的成熟潇洒。
七海内心不禁想着。
可向水绿树原来才19岁啊，只是一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女孩。
她占据了七海十七岁到十八岁的过渡期回忆，占据了七海从咒术界走向普通人世界的过渡期回忆。
然后十八岁以后，属于她的演绎戛然而止。
听说，向水前辈交流结束后没有回国，申请了哈佛的商学院，成功拿了奖学金就读。
听说，向水前辈硕士毕业后没有回国，在美国华尔街的顶级投行上班，年轻有为。
回忆截停到眼下，此时此刻，十八岁的戛然而止跳到二十五岁重新运转，不再是回忆，是正在发生，这一秒在眼前，眼前人是向水前辈。
下一秒永远是薛定谔式未来，一切都是未知的，未知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
“向水前辈，说起来，当时的你，可是在我面前未成年饮酒，那整瓶清酒全都喝光了。”
“啊，那今晚的酒我请客，就当贿赂你，忘掉我的黑历史。”
向水绿树手腕稍作用力，杯口向前朝着身旁的七海倾斜。
七海会意，酒杯也顺势前倾。
清脆的一声碰杯声响起，尔后是相视一笑，一齐举杯。
向水前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曾经的补课生七海窥见的，是向水前辈作为家教老师的一隅，那是朴素、干脆、自律、负责的。
东大生的七海听见的，是学生时代的向水绿树，无疑是聪明的、合群的、努力的，是大家经常挂在嘴边的那种天才，在东大这样人才济济的校园里，向水前辈也是佼佼者。是有口皆碑的好后辈、后前辈。
现在么。
会议时，是严厉的、冷峻的。
决策时，是不容置疑的。
客户相谈时，是长袖善舞的。
业务处理时，是专业的。
私下相处时，褪去了职场上的强势与严肃，又是如此的，让人舒适。
就像是加了球冰的威士忌，高酒精的刺激感被降低的温度给镇压，逐渐融化的冰球又释放了醇正温和的香味，舌尖得到极致的回味，妥帖得恰到好处。
已经作为同僚相处一段时间后，七海不得不承认，向水绿树显然在职场上也是天赋异禀的，她十分的游刃有余。
向上管理、向下兼容，向中示弱，各方关系中，碰壁极少。
透彻的洞察力配合高效的执行力，带来的总是好结果。
某种程度上，向水前辈可能也是这个领域的最强。
七海不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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