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透心中“老师”这一概念的塑造者,无疑是藤原阳伸。
并不是说小学里其他老师做得不够好,也不是说之前她没把在幼儿园度过的短暂时光里遇见的松田老师当作老师,而是因为藤原阳伸让她产生过最多次“居然还能这样吗”这种想法的人。对朝露透而言,“老师”应该是带领学生看到更多新事物的存在。藤原阳伸就是这样的。
“等下班上就会开始竞选各种委员,朝露同学也去试试吧?我是说,班长。你对班上同学来说很神秘哦,一定能行。”
比如,在一年级第一学期开学一个月后,见班上同学基本都对彼此有所了解,藤原阳伸便宣布即将开展委员竞选。朝露透兴趣不大,一点没准备,结果在上学时被他叫住了,便听见了这样的话。
朝露透记得自己当时震惊得半天没合上嘴。
神秘?说得太委婉了吧,不就是她性格太孤僻,开学一个月除了上北祈外基本不和别的同学说话吗?人缘差的人去竞选班长能有什么优势?成绩就更不可能了,在这所学校刚入学的一年级学生还不用在意这个东西。
“好吧!其实真正的原因呢,是我发现朝露同学其实是班上胆子最大的同学!以后不管哪一位老师来找你帮忙,你看起来都能应付!”
他给出的补充理由更离谱,使当时的朝露透更加震撼。但她的确被这个理由吸引了,站上了讲台。没想到她真的在一年级当了一整年班长。
二年级时她再次被藤原阳伸推上了班长的位置,那次用的理由是“班上有新同学,朝露同学不想和他们成为朋友吗?成为班长的话就很方便哦”。从三年级开始,她就习惯了参与班级管理,愿意主动站到前面去,不再需要藤原阳伸胡扯理由了。
不过藤原阳伸也不总是把她往前面推,学校进行招生宣传片拍摄和记者进校采访时,他会叫她回避。
“朝露同学不喜欢陌生人追着你跑吧?没关系啦,躲起来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老师我没人会在意班上有几个人啦。但是!一定要告诉老师你躲在哪里,不可以跑到危险的地方去哦!”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说到被陌生人追着跑这种事,其实算是乌龙。当时朝露透其实躲的是来抓她回朝露家训练的朝露贵矢。两个人都没想到在某个拐角遇到了接到保安通知找过来的班主任。面对体格和气势都比他强不少的学生亲戚,藤原阳伸完全没在怕,居然拉着朝露透要去交番所报警。
“别怕,以后遇到这种事,直接告诉老师或者警察就可以了。老师改天把《儿童福利法》印几十份给你,你回去贴他们房间里,让他们天天学法。”
亲自把她送回家后,藤原阳伸一本正经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朝露透笑得肚子疼,忘了告诉他法律管不了咒术师。
不过她后来在因屡次离家出走被家访时,还是想起来并告诉了班主任。当然她是不可能透露咒术界的存在的,为此编了不少谎话。不过到了去年岚山秋游,她还是露馅了,她先被朝露骏雄痛骂后被禅院家某个抢功的讨厌鬼阴阳怪气,心里又气又委屈,要不是藤原阳伸的那番话,她绝对又要离家出走。
“我知道朝露同学有不便说真话的理由。在我看来,朝露同学还是朝露同学,会很勇敢地冲出去保护同学,还有超级厉害的运动天赋,一直是我的班级中不可或缺的成员。如果你认为我和同学们不是你的同类的话,那真是世上最难过的事情。别担心,同学们那里老师已经帮你说明过了,大家都在等你回去哦。”
明明知道她是不一样的存在,藤原阳伸却选择接纳她的特殊,帮助她回到班级。她的生活没有半点改变。
第二次,那是第二次,朝露透看到了一个七彩的世界。
还有那句最重要的话语——
“能遇见你这样的学生真是太幸运了。”
可是……可是现在——她的老师,藤原阳伸,成为了“诅咒”。
需要咒术师进行祓除的诅咒。
※
“小透!你听爸爸说!”
朝露透被朝露时翔拽出教室,但她依然呆呆地望着动弹不得的“诅咒”。
朝露时翔说:“小透,还记得吗,你开学的时候带了六个咒具来学校的事?”
“啊?我……”
朝露时翔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带了六个咒具到学校,爸爸记得很清楚。上北同学刚才也向爸爸说明了,你是把它们挂在墙上的。是爸爸的失误。最近爸爸忙晕了,忘记提醒你,那六个咒具已经过了稳定期,上周就该带回来维护了。初夏一到,没法控制咒力溢出的咒具接触到别的咒力很可能会咒物化……你明白的吧?”
是这样吗?朝露透拼命回忆着过去两周教室里咒具的异样,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印象。她明明入门第一课就学习了咒具的检修和稳定期相关的知识,她为什么没想起来做这种事呢?
“上北同学描述了她遇见藤原老师的场景,说当时老师身上有很多眼睛,一定是某种诅咒。他在遇见上北同学前,被诅咒袭击受伤,但偏偏又这么巧,上北同学为了防身,拿那种咒力外泄的咒具攻击了他的伤口,多半当时咒具接触伤口的时间比较长……总之,新的诅咒就趁机滋生了。恐怕,他在遇到你时,就已经快被诅咒杀死了吧。”
朝露透说不出一句话。
“老师……对不起……”蹲在她腿边的上北祈哭着说。
就在这时,教室里的“诅咒”总算挣脱了朝露时翔咒具的束缚,滚到课桌上。它慢慢爬起来,扭过头执着地看着朝露透这边。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因心理和□□的双重痛苦变得扭曲。
“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小透你们在外面等着,爸爸去处理。”朝露时翔松开手,向教室门走了一步。
朝露透望着“诅咒”,感受着“诅咒”的痛苦,用力眨一下热泪盈眶的双眼,下定了决心。
“爸爸——”朝露透用力拽住朝露时翔的衣服,“不行!你不能去!”
“透,你冷静一点,不去处理的话……”
“我明白的!”
朝露透十分清楚自己阻止爸爸的目的是什么。
“我明白。所以,由我来做!”
一时间走廊上安静极了。就连上北祈都不再哭泣,震惊地抬头望着她。
“没关系吗?”朝露时翔担忧地问。
“没关系。祓除诅咒……是咒术师的义务。更何况,这种状况是我造成的。我要为我的错误负起责任。”朝露透低着头说。
说出的话带来锥心的疼痛。朝露透紧紧握住「业火」,她的咒力在刀鞘上的凹槽里缓缓流淌,点亮金色的光芒。等金光亮了一阵,她单手分离了刀与鞘。
走进教室前,她回头瞧了瞧上北祈,冲她挤出一个笑脸。
她说:“这件事不是小祈的错哦。没能保护老师是我的错。还有等下发生的事情,小祈理解不了的话,怨恨我就好。我没关系的。”
——反正在今天之后,她就会彻底回到咒术界那边去了吧。普通人这边,果然不能试图靠近和融入啊,会让他们变得不幸的。
“你在说什么……”上北祈含着眼泪嗫嚅道,“莫名其妙……小透——”
朝露透不知道怎样给她解释。所以她只能无视上北祈的声音,望向教室。
这时,沉默了好一阵的朝露时翔突然拍拍朝露透的头:“小透。”
“怎么了,爸爸?”
她转过脸,看见了朝露时翔微笑的脸。
“放心。有爸爸在,谁都不可能伤害你。”他对她说,“所以不要担心。你只要冲过去就好,爸爸来承担这一切。”
※
朝露透快步踏入教室,刚好走到高大的清洁工具储物柜时,好几团咒力斜穿过教室,射向她的脸。但这些攻击全部被黑色火苗拦截下来,完全无效。
“嘎啊啊啊啊——”浑身上下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诅咒”发出不成调的叫喊,朝露透完全没听懂。
“小火花,翻译一下。”朝露透紧盯着那边,伸出两根手指揉开自己快挤到一起的眉头,毫不客气地吩咐道。
咒灵在她耳边吐槽:“你在搞笑吧?那是诅咒不是咒灵,我也听不懂啊。”
“开个玩笑嘛。我也需要放松啊。”朝露透一边说一边做了防守姿势,那个“诅咒”也进入了备战姿势。
在进行了一次呼吸后,朝露透看见对方动了。
对方快速冲了过来,速度很慢,跑步姿势极其诡异。朝露透冷静地抬起脚,对准胸口将成人的身躯踢得倒飞出去。
她的脚力向来是弱势,所以“诅咒”很快起身再度向她奔来,这一次它开始挥动手臂,手臂变成了两道利刃,就像螳螂的前臂。朝露透不慌不忙地用刀招架——蓝光闪现,嘭地一声,对方整个呈抛物线再次倒飞出去,后脑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响。而那两条手臂,手肘以下已经全部没有了。
她听到倒在地上的“诅咒”发出悲鸣似的怪叫。她闭了闭眼睛,单手将「业火」架成袈裟斩的姿势。
下一次,就杀了他……不,是「祓除」这个诅咒。朝露透想。
“诅咒”又一次起身冲了过来。朝露透发现它的手臂并没有长好。
这或许只是因为诅咒的力量不够修复肉|体。然而朝露透因为这一现象迟疑了。
——要祓除这个诅咒吗?
——这样行吗?
——真的要这样做吗?不会错吗?
像这样的一些古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
所有人都说,普通人被诅咒受肉后只有两种发展,要么因为承受不住强大咒力而爆体,要么被诅咒取而代之,但是无论如何,普通人都会死。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咒术师要做的就是将诅咒祓除,保护生者,告慰死者。
但是……这样行吗?
贯彻咒术师的正义、让藤原老师的肉|身摆脱诅咒告慰他的灵魂——这样做真的行吗?不会错吗?
虽然现在她感觉到了“死”,但是之前她确实有感受到从那边传来的情绪啊。会不会,藤原老师的灵魂,只是暂时沉睡了呢?
毕竟,看呀,诅咒断肢的话一定会第一时间修复自己的,但是眼前这只没有。而且之前对方喊过她的名字。所以,有可能攻击她的是藤原老师……
不,藤原老师怎么会攻击她呢?那样浓烈的诅咒气息,是不会有假的。
所以——要动手吗?
朝露透陷入了矛盾与疑惑的漩涡中。她的咒力像被冻结了一般,竟然在体内停止了流动。
这时,「业火」发出一声嗡鸣,黑色的透明火焰在刀刃上燃起。
“战斗时别走神!”咒灵在她脑中提醒她,“如果你下不了手,我来杀他。”
朝露透动了动嘴唇:“我……”
她想起藤原阳伸清澈的眼睛。
——这样行吗?
她想起那些被她毫不犹豫斩杀的诅咒。
——这样做真的正确吗?
她想起来的藤原阳神的脸,被一层又一层咒力残秽和血污遮蔽了。
“小家伙!”
“我……”
朝露透垂下视线,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她这些想法根本没有用,因为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不是她想怎么选择的问题,也不是允许她反复斟酌做出选择的情形。
是她的失误,导致诅咒吞噬她的老师。是她主动提出,要解决这一恶果。她必须祓除诅咒,杀死诅咒的受□□,这是在保护她身后的人们,也是一个合格的咒术师应该做出的选择。
是的,她姑且也算是咒术师……
“我自己来。不用你插手。”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同时将解冻的咒力灌入刀里。
——藤原老师……对不起。
藤原阳伸离她越来越近了。
朝露透用尽全身力气将「业火」向前劈去。
——诅咒……必须死!
※
然而当刀锋直达那颗被咒物侵蚀的心脏的时候,朝露透感到自己的胸口出现一阵前所未有的激烈疼痛。
锋利的咒具和大量的咒力撕开了眼前的胸膛。无论是糜烂的心脏、肺叶,还是变成黑色的骨头和血管,都变成了无法拼合的碎块。尚有温度的血和诅咒溅出的冰凉的咒力残秽从她的脸庞不住往下流淌、滴落,渗入她的衣服,沉甸甸地挂在她身上。
朝露透低下头,凝视着漫到她脚底的血泊,以及在血泊中抽动着四肢、张开嘴垂死挣扎的“诅咒”。他有一只褐色的眼睛,已经完全浑浊了。
——诅咒,死了。错误,了结了。
但即便这样想,她胸腔里依然充斥着剧烈的疼痛,仿佛被开膛杀死的人其实是她。
最后她疼得没了力气,手指一松,太刀造型的咒具“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滚去了血泊的一角。
就像被这个声音惊醒一样,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浮现——这样做真的正确吗?因为,藤原老师也死了。
朝露透不知道答案。
她只能用力捂住胸口,跪在血泊中,用几乎平行于地面的角度俯下身去。她感到呼吸困难,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恶心,难言的痛苦钳制住了她的声带,她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那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她想。
因为,她的老师死了。死在她的刀下。无论问多少遍那个问题,他都不可能活过来了。
朝露透感觉自己在不停流泪。
大概是因为太痛了吧。毕竟她从小到大都很怕痛啊。
本节灵感来自《幼鱼与逆罚》篇。吉野凪的遭遇算是让我初窥咒术世界残酷而不讲道理的片段,而咒术师要面对无数次这样的情形并在这种残酷和无能为力下锤炼心性,就想给透安排这样的心性试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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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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