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透再次苏醒的时候已经开始天黑。
她一睁眼就看见了五条悟,那头白发在灯光照射下像在发光,那光刺得她眼睛疼。她不由想起昏迷前最后一刻瞥见的景象,原来不是幻觉。
这时候五条悟正好站起来调整输液袋,她注意到他今天出门居然穿的是和服,一件没见过的淡蓝色不带花纹的单衣搭配一件灰色的袴。他精壮的身材被这类衣服掩盖得并不明显,乍一看倒是有些瘦。
等调整好输液袋,明亮的蓝眼睛向下看向她。五条悟问:“有觉得哪里痛吗?”
朝露透便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她感觉身上还是一阵一阵地发冷,看来还没退烧,另外就是……真的好痛。
斟酌了一秒,朝露透决定实话实说:“头痛。右手也痛。”
不料五条悟笑了。
“手痛?那就对了。”他幸灾乐祸地说,“因为之前你挣脱针头,右手背肿了。这几天应该会影响使用哦。谁叫你那么鲁莽啊。”
说的是睡过去前发生的事吧?好像是有甩掉什么东西,记不清了。朝露透哼了一声。
她想举起自己的右手瞧了一眼,这才感觉到手边刀鞘的存在。「业火」原来也在她身边。
这也不奇怪,它和她想要相互压制,太刀这个载体是必须在她附近的。最远不能超过——多少来着?朝露透记得她和五条悟实验过,不过现在她懒得动脑,想不起来了。
“这里是精神科的病房,医生知道你的情况,给你找了个单人间。你爸爸一个小时前之前和朝露神乐以及她老妈一起出去了,走前说兰婆婆会带晚饭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来。如果饿的话忍一下。”五条悟一边坐回椅子上,一边说起话来,少见地主动向她解释现在的情况,“还有想知道的吗?”
朝露透还没仔细思考,问题就脱口而出了:“悟在这里待多久了?”
“八个小时吧。怎么了?”
“一直在这里等我醒吗?”
“……当然不是。你转病房的时候我在这层楼转了一圈,还去吃了饭。话说,医院的套餐真的好难吃,难吃到让人生气的程度!但是食堂居然没有咒灵!”
那就不是在医院等了她八小时吗?朝露透无奈地眨眨眼。
“欸?也许是因为医院里有更多事比难吃的套餐更让人生气吧。”朝露透扯了一下嘴角,“现在都不回去没关系吗,大忙人?”
结果五条悟两手一摊,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我说想休息一天,难道他们还敢不同意吗?我家又没有朝露骏雄那种敢对我指手画脚的糟老头。”
朝露透被他逗乐了,却不小心引发了咳嗽。咳完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没别过头去,没顾及到五条悟。但他像个没事人一样稳坐在原位,继续说道:“要喝水的话现在还不行。听说你的杯子也是兰婆婆带过来。”
“不用手帕”和“不用自己没看见过清洗过程的生活用品”是朝露透的生存铁则,长期践行。五条悟虽然偶尔会吐槽她,但是每次发生状况都不会忘记这两点。所以朝露透忍不住露出醒来后第一个真心的微笑。
“阿透,我有问题想问你。”
病房里只安静了一小会儿,朝露透就看见五条悟微微倾身,两个手肘支在腿上,两手举起来在脸前五指相对,脸上神色是难得的严肃而谨慎。手的遮挡和额发投下的阴影让俊秀的面庞几乎没能被灯光照亮,这使五条悟显得十分深沉,如果朝露透和他不够熟悉,多半会被他这副样子吓一跳。
她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说。”
他发问时,以极其专注的目光望着她:“你之前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这个问题让她有点意外。
“不会吧?都被你撞见了,爸爸应该不会隐瞒我的病情才对啊。四宫医生应该也和你说过了吧。”朝露透看着他回答以后,立即移开了视线。她觉得五条悟的眼睛带来的压迫感有点太高了,让她的头更痛了。
“我想听你说,阿透。”五条悟坚持,“明明是很严重的病,但你从来没和我提过。”
“因为不能提啊。我想作为正常人生活下去,和其他人提起自己身上有不正常的地方不是很奇怪吗?大家会一边觉得我可怜一边嫌麻烦,就离我远远的吧。”
“哦,所以我也是‘其他人’?你觉得我会像那种随处可见的胆小蠢材一样,和你绝交丢下你不管?”
五条悟的语气变得不耐烦,朝露透也意识到他不高兴了。但她并不想出言挽救,只希望他能放过她,千万别紧咬不放。不管怎样都好,她不想聊这个话题。
“我没这么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在生病。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朝露透继续瞧着病房其他地方,低声说道。
五条悟一动不动,没说话,但是朝露透的确感觉到他开始烦躁了。不过他向来耐心差,这个阶段只是烦躁已经算格外宽容了。
果然,不出两秒,五条悟开口追问:“任何病都是有病因的,你的病因呢?在我们认识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你知道的啊。整个朝露家都在想方设法地羞辱我……还有就是,妈妈死了。”朝露透说。她发觉病房里没有第三个人,也就是说没有人能打断五条悟,忍不住皱起眉头。
“之前我在你的包里发现了一封信。就是落款是伯母名字的那封。”五条悟步步紧逼,“现在信在你爸爸那里。他说信多半是伪造的,让我不要在意内容,但是我不放心,闲逛的时候问了叔叔。”
朝露透立即移动视线去找自己的包,结果再次对上五条悟的眼睛。
——像她最喜欢的夏日晴空一样美丽的蓝眼睛。和天空一样高邈、和天空一样让她无法感知任何情绪的眼睛。
但是她这一次只感到不安。
她第一次十分强烈地意识到,正在注视她的是「六眼」。这世上与咒力有关的一切存在,在它的视角中仿佛公开透明的「六眼」。
五条悟在对视时停顿了一下,然后声色平淡地说:“他本来不愿意告诉我的,我花了好大功夫才说服他。他说伯母去世前你被诅咒师绑架过,伯母救出你的地方在日光市的一家酒店,好像就在鬼怒川沿岸。很巧啊,和信背后写的字沾上边了。”
朝露透的瞳孔缩紧了。
“……别说了。”
“害你生病的事,是在那里发生的吗?特别可怕吗?可怕到让你想求谁杀掉你?”
“五条悟!你能不能——”
朝露透虽然还看着他,但是眼前已经浮现出大量的虚幻的血液。血液爬满这间房的墙壁,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完全看不清他的脸。她的嘴巴里也慢慢出现了血的味道,一种特别咸的铁锈味。她的耳畔回响着嘈杂而凄惨的呼救。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冷静一点,听我说,阿透!”五条悟放下一只手,再用力抓住朝露透的右手,传达他的强硬态度,“疾病方面的事我不清楚,但是用咒术师的视角来看,其实你的症状很像被诅咒了啊。你没准,是背负着一个很难缠也很隐蔽的诅咒坚持到现在哦?”
这种事她自己就知道啊。朝露透不自觉地摇头,又想到了噩梦中的那张脸。
身为灾难的导火索和幸存者,她不被死者诅咒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啊。她能摆脱这个诅咒的可能性也是不存在的。她知道的。
她听见五条悟继续自说自话:“既然是诅咒,那就一定可以被祓除。阿透,我会帮忙的。有我在,肯定能把诅咒解决掉啦。”
朝露透不想再和他说话了,便不断摇头。
“不相信我吗?”
五条悟声音沉下去了。朝露透条件反射地说:“才不是呢!”
“好。这可是你说的。”得逞后,五条悟就像打算拖着踟蹰不前的朝露透瞬移一样,迅速而明快地说道,“那就听我安排了!嗯,就在这个月,把诅咒给解决掉吧!”
“……”
朝露透不是第一次被带进五条悟说话的节奏了。但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震惊又无力过。
不幸的是,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她都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
勉强地与五条悟交谈了很久,朝露透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疲劳度都达到了承受的临界点,但为了不挨饿还是坚持吃过晚饭才昏睡过去。
这一次她的睡眠质量仍然不高,她感觉自己没睡多久就醒了。清醒后她听见了说话声,便没有立即睁眼。
一女一男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她听出来是朝露累和朝露时翔。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说了,这个术式的负面影响是可以控制的。像她五岁那年,状态还算好,最严重的几天也只是低烧。”
“从早到晚被朝露骏雄和你用「笼中鸟」绑着,不让她的咒力流动向脑子里,状态能不好吗?”
“……”
“而且据我所知,她那年发烧的时候,正好是她脸上被砍了一刀,为了方便做手术不得不解除咒术那几天。嗯,那可真是太成功了。”
空气了几秒,女声轻轻叹了口气,又说:“上次我在高专看过那道疤。竟然还在啊。”
男声低沉地回应道:“那时候伤到了骨头,留疤是肯定的。不过那家诊所的医生水平不错,再加上她年纪小,原本是可以尝试一些办法把疤抹掉。但是透她不愿意。”
“怎么会?”
“那道疤对她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她和四宫医生提起过,如果没有受伤的话,她应该会一直对你心存幻想。”
这时,朝露透装作自己刚刚醒来,咕哝一声:“水……”
分坐在床两边的朝露累和朝露时翔立即停止了交谈。
朝露累替朝露透摇起床头,朝露时翔先打开床头灯再给朝露透递来水,并顺手摸了一下她的背。“出了好多汗呢。兰女士带来了你的毛巾和换洗衣服,要不要擦一下?”朝露时翔问。
朝露透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再输液了,便伸缩了一下十指,发觉自己最好还是用左手发力后才抓过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水。喝水时她瞧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朝露累,默默点点头。
“那就辛苦一下女士了。”朝露时翔看着朝露累说。
朝露累没有异议,点了一下头,转身走开了。
朝露透的视线追着她的背影,扫过沙发时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朝露神乐。朝露神乐姿态放松地横躺在沙发上,头枕着自己的咒具包,身体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看起来睡得很香。
有那么一瞬间,朝露透幻视了多年前的一个场景——同样的单人病房,同样的生病的自己,同样的三个陪护在病床边的人,唯一的区别是这间病房里多了一把「业火」。
好像这还是第一次,在妈妈死后他们四个人和谐共处一室,朝露透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等朝露累拿起沙发边的水盆走进卫生间,朝露透才小声问朝露时翔:“她们怎么会在这里?”
朝露时翔轻描淡写地解释:“之前她们想来家里探望你,爸爸告诉她们因为你烧得太厉害就把你送到了医院,没想到她们会过来。这里是你常来的医院,就算有人说给朝露家听了也没问题。”
好吧,意思就是朝露家不会知道她在禁闭期间自由行动也就不会上纲上线找她麻烦了?真是个好消息。可是朝露透并不开心。
她犹豫了一下,再次提问:“我的包里有一封妈妈的信,爸爸看过了吧?”
她注意到朝露时翔的视线产生了些许偏移,不过又很快回到她脸上。
“那不是妈妈的信。”他平静而笃定地说,“我和朝露累都看过了,字迹和一些措辞的确很像妈妈,但是我们都觉得那不是妈妈亲手写的。那封信一定是坏人写出来骗你的。可以告诉爸爸吗,你是怎么收到那封信的?”
朝露透不自觉地抓紧被子,一边回忆信的内容一边争辩:“不,我觉得那就是妈妈的信。信上说妈妈第一次给我写信,以前我的确没有收到过信啊?”
“那只是坏人碰巧说中了而已。想一想,你出生以后电话已经非常普及了,你有见过妈妈用书信和其他人联系吗?”
“可是……上面还写了我当时的状况,还提到了兰婆婆!坏人怎么会知道——”
“小透,你忘了诅咒师们有多狡猾了吗?那些坏人总是能得到你的最新消息,你不是总觉得很困扰吗?打听到你生病的事和知道兰女士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应该不难才对。”
“可是——可是——”朝露透努力回忆着,试图继续反驳,但是头痛让她没办法想起更多信的细节了,只好说,“爸爸,我的直觉一定没有错!那一定是妈妈写给我的信!把信拿给我可以吗?我……”
“在说那封假信吗?我已经烧掉了。 ”
抱着一盆热水走回来的朝露累只用两句话就让朝露透噤了声。
等到朝露累走到床边而朝露时翔打算起身回避时,朝露透才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瞪着朝露累,不可置信地抬高音量:“烧了?”
“对。烧了。已经没有了。”朝露累的态度从容得好像不觉得自己有错,“我是你妈妈的姐姐,我看着她出生和长大,她的笔迹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个真的不是她的信。既然是假的东西,留着有什么用?刚好在抽烟,就顺便把它烧了。把它忘掉吧。”
朝露透听到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
“你有什么资格做这种事?那是我的东西!只有我能处置它!连爸爸都不敢动我的东西!你凭什么——凭什么——”朝露透吼道,立即弹跳起来。这下她比朝露累高了好大一截,可以俯视朝露累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此时滋长在自己身体里的这种愤怒了——失望与意料之中这两种矛盾念头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情感,让胸口和头非常难受,连带着右眉上那道将伴随她一生的疤痕都开始隐隐作痛。
她因而想起疤痕的来历。
她原本是可以完全躲开刀的。但是前一天夜里朝露累把她绑起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术式也没有在约定的时间自动解除,所以她只能被那些人拉去道场,傻站着等朝露晴祝来砍。
朝露累从没有道过歉。关于那次受伤,朝露累唯一的发言竟然是“晴君应该只是想吓吓你,是你自己躲开的时候撞上刀了吧”。
居然说是她的错!她怎么能那样说?她凭什么那样说!
瞪着那双能勾起无数回忆的青色眼睛,朝露透几乎快气晕了。
但朝露累仍然满脸冷漠,说了更令人生气的话:“凭什么?凭我的术式能对付你,但是你不能拿我怎么样。”说完,她甚至还轻轻笑了下,看起来有些戏谑的意味,“就算那是真的信好了,也该烧掉。你应该还记得,我们朝露家是怎么处理她的遗物的。诅咒存在过的痕迹,是不能留在世上的。”
朝露透僵住了。她的大脑突然再不能思考。她怔怔地看着朝露累,看着那双和朝露黄泉相似的眼睛,慢慢攥紧了拳头。好像有人想拉她,被她甩开了。
“朝露黄泉不是诅咒。”她听到自己带着哭腔的颤抖嗓音软弱无力地申辩,“妈妈不是诅咒。”
她看见朝露累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时,从里面投出的冰冷眼神熟悉到让她感到退缩。
在那痛苦的半年中,她伸出去的手一次又一次被这样的眼神逼退,让她一遍又一遍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在这世上是不存在救星的。
“我最后说一遍,朝露透。”朝露累冷酷地宣告,“你收到的信是假的,不要沉浸在幻想中了。朝露黄泉是最优秀的咒术师,保护他人的责任是她最重视的东西,不是你。她不会为了你活下去,只会为了消灭诅咒去死。我的妹妹就是这样的人,她和我们的父亲、你的爷爷是一样的人。她一点也不爱你。”
朝露透睁大的眼睛里瞳孔紧缩,嘴唇抖得说不出一句话。她慢慢滑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朝露累的胸口。她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满脸泪水。
“朝露累!你……”她听见有人和朝露累争执起来了。
但她不在意。她只在意一件事——她想剖开眼前的胸膛看一眼,里面是否长着人类的心脏。
她想起七年来她一直回避的一个问题。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摆脱不了那段过去——因为恐惧。她害怕很多事,其中一件就和身边的两位大人以及逝世的母亲有关。
强烈的怨恨从心脏溢出,倒灌进喉咙,随时都可能漫出嘴巴。朝露透竭力感知着朝露累的情绪,然后绝望地发现她的术式仍然失灵。
所以,那个问题她也仍然害怕得说不出口。
这时,疑似终于忍受不了朝露透持续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业火」的咒灵也来火上浇油:“真是烦人啊。干脆解除你给我下的禁令,我解决掉这女人。”
禁令?那是——朝露透立即就想起来了。「业火」说的,应该是在继承式上,她对它说的“不能伤害我的家人”,当时她将朝露累也列入了不可被伤害的对象中。她还想起,当时她会那样说,是因为她感觉到,「业火」是真的想杀死朝露累。
她不清楚原因,也不想探究原因。她从未忘记「业火」是存在千年的特级怨灵,在信赖它的力量的同时仍有些提防,谁知道和它交流太多所思所想的话会不会受到怨念的影响呢?
更何况,朝露累的事,说到底和她根本就没关系吧?如果不是因为妈妈,还有以前的事……她怎么会……
“只要是你生存之路上的阻碍,只要是伤害你的人,请你相信,我全都可以消灭。”「业火」似乎跃跃欲试。
朝露透喉口一紧,手指用力抓了一下床单。
“出去。”她沉着嗓子喊,“滚出去!全部!全都从我面前消失!滚!”
※
那晚过后,朝露透变得寡言,拒绝交流,并且时常摆出一副冷漠异常的态度,对任何治疗都不予配合,这有点退行的状态叫四宫缘十分头疼。因此这一次朝露透在医院待了九天。
九天里,不受待见的朝露累没再来见过朝露透。在第三天,同样不受待见的朝露时翔称自己有重要的工作需要去栃木县,然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朝露神乐也来过,不过被朝露透甩了两次冷脸,只好听从四宫缘的建议,暂时不再来探病。
只有面对安井兰,朝露透才会拿出尽可能积极的态度,但也仅限于问问题会用短句或词语简单回答、被劝几次后能勉强扒几口饭菜的程度。
眼下的状况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几年前的朝露透,安井兰每天都忧心忡忡的,而四宫缘只能安抚说朝露透只是因为最近受过太大打击精神不济,但也没有严重到会再次失语的地步。
她当然不能告诉第三个人,在第一次顺利进行的看诊中,她听到朝露透描述对话时的每一个细节,差点流出眼泪。
“他们做的事说的话都是不对的,小透你当然应该生气。但是他们的目的也许并不糟糕,伤害你不是他们的本意。当年那件事,对你们家的每一个人而言都是极大的痛苦。”那个时候她尝试安慰朝露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充当你们之间的桥梁,四个人坐在一起沟通一下。”
可是朝露透拒绝了:“医生说的,我都知道。我理解他们。但是沟通就不必了。”
诊室内光线明亮,让四宫缘看得清朝露透表情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试着理解过我。说再多话,也没有用。”朝露透的嗓音沙哑又低沉,“医生是想说他们行为的动机很重要吧?可是我的痛苦,就不重要了吗?那时候明明知道我身边的都是坏人,明明收到了爷爷的通讯知道我在哪里……可他们为什么要等到那时候才来?抛弃我,无视我,在我干了坏事之后再跑出来说爱我……怎么办,好想笑啊……真恶心……”
然后朝露透呜咽着哭起来。
四宫缘早就眼含泪水。她紧紧握住朝露透攥紧的双手,哽咽着说:“不是的。小透的痛苦是很重要的。只是你不像现在这样说出口的话,很多人就会视而不见啊。请你相信我,我会帮你的,好吗?”
1995年1月19日,朝露透在她就读的幼儿园正门西侧直线距离六百米的停车场附近失踪。
据说三小时后,绑架者就打电话给朝露透的所有关系人,包括已经用最快速度赶回京都的朝露黄泉。
“晚上好,我是「贪染二世」的领袖,你们咒术师的老朋友眠哦。电话那边那位,不管你是谁,烦请转告朝露黄泉,她女儿在我们手上。目前那孩子还安然无恙,但是我们会从今天晚上十二点开始计时,每过半小时,就会在她身上留下一点——嗯,小伤口吧?我们会注意不让她太快死掉的。真期待我们的会面啊,朝露黄泉。这一次你输定了。”
这通电话在朝露家和京都咒术圈都引发了震动,最后更是让东京的总监部都投以关注。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朝露黄泉在1月22日清晨才动身奔赴那家酒店救人。
当然也没有人知道,在那之前,朝露透经历过什么。
除了朝露透本人,就只有四宫缘知道。
四宫缘还记得,最初协助朝露透拼凑出那段不为人知的经历的那一个星期,自己没有睡过好觉。闭上眼就会看见银光闪闪的柳叶刀和不可名状的怪物,睁开眼就能感觉到剧烈的幻痛,简直受尽折磨。四宫缘难以想象,一个四岁的孩子居然能凭借“妈妈很快就来救我了”这种念头硬撑了五十个小时才精神崩溃。
平心而论,四宫缘认为自己是个相当温和的人,对死刑的保留也持保留意见,但是她认为祸害一个孩子的那帮人死有余辜,失职的孩子的家长罪不至死但也该付出一定代价。
不管大人之间有怎样的仇怨,不能选择自己出身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事呢?
以及,明明知道自己的孩子那么弱小,那么怕疼,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应该抛下一切杂事尽快去救孩子,不是吗?
但她在这样的立场上,仍试图通过替朝露透重建家庭关系,来减轻她的痛苦。因为她别无选择。
如果可以找到那位“安全型依恋”的指向对象,四宫缘就完全不用退而求其次,将希望寄托在那两个时常无视病人意志的成年人身上了。更何况最近朝露透同时失去恩师和一位好友,社会关系被折断重要的两支,只能寻求亲属关系分担更多责任。
她由衷希望朝露透能够痊愈,成为一个身体健康、人格完整的人。她希望这孩子能不再责怪自己,有一天能获得真正的安宁,去拥抱自由。
这也是让她坚持七年的信念。
※
住院第十天,岛国的梅雨季来临,当天凌晨下了入夏后第一场雨,持续时间很长。
上午七点,朝露透醒来。她望了眼外面密集的雨点想了很久,还是去护士台借电话联系了安井兰,叫她今天不要过来了,三餐她会自己解决。
一方面,她记得安井兰的膝盖一到雨季就会疼,没必要再让人家折腾。另一方面,四宫缘说她状态已经稳定了,随时可以出院,她觉得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离家出走。
挂了电话,她又给四宫缘留下字条,拜托她办一下出院手续,以及暂时不要声张。
写落款时朝露透问到了今天的日期,忽然想起要和菊池海里见面的约定。推算一下,处罚差不多结束了。她还没想好去哪里,难道又只能去东京了?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她。希望不要是需要打架的事情啊。朝露透唉声叹气地往病房走回去了。
这次离家出走,她的心情并不轻松。尽管有朝露时翔走前留下的足够花一周的零用钱、昨天安井兰送来医院的三套换洗衣物和「业火」,朝露透心里依然感到不安和茫然。
这样的心态,倒是和她第一次离家出走时一样了。
她回想起在十岁生日前一天,她一个人带着钱和「业火」靠上北祈随便买的车票,踏上了东京的土地。那时她在街上从白天逛到黑夜,不知道该去哪儿,只知道自己不能往回走,所以只能继续漫无目的地前进。
不过区别在于,这一次不一定会有潮之屋了。应该不会有地方会让她想家。
然而朝露透忽视了重要的一点:她的数次离家出走之旅中,除了潮之屋,还有五条悟。
潮之屋让她想家,而五条悟会找到她,陪她一起回家。每一次都是这样。
所以她在病栋入口外迎面撞上五条悟后,第二反应是“原来还有他啊”。
第一反应则是“好痛”,因为他们是真的撞上了:她的正脸先撞上了「无下限」,痛得她感觉自己的鼻子都快被压扁了,而在「业火」支援她前,术式突然消失,她的额头“咚”地一下磕在五条悟的下巴上。
但五条悟反而先叫苦:“好痛啊,阿透!你走路不看路的吗?”
朝露透脸痛得说不出话。但她隐隐感觉这次相撞不是她的错。
“捂着鼻子干什么?很痛吗?”五条悟明知故问地戳了戳朝露透的手,果然被瞪了一眼。
“你来干什么?”朝露透谨慎地问。
五条悟今天的穿着看起来很普通,黑卫衣和黑长裤。但是朝露透觉得有点古怪,因为这身打扮看起来很方便打架。能做很多大开大合的动作,还很难弄脏。
五条悟抓起她拎旅行包的那只手,语气颇为得意:“感觉你会提前溜,医生说你最近差不多可以出院了,所以今天来这边看一眼——哎呀,你看我多了解你?”
朝露透面无表情望着他,倒也没甩开他的手。
于是五条悟得寸进尺:“不会又是离家出走去东京吧?拜托,你能不能有点创意?老是固定路线,迟早被摸清套路,说不定下次就去那家店门口堵你了!”
“到时候再说吧。”而且离家出走哪来这么多创意?经验还没她丰富的人有什么资格评论她。
“所以直接去之前说好的那里吧?”五条悟说,“既能解决你身上的问题,又算是离家出走,完美!”
朝露透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的肺都瘪了一点。
她别无选择。
“爸爸也去了栃木。去那边的话,感觉不像离家出走。”
“别担心啦,他又不一定去鬼怒川。走吧。”
搞了一段典中典东亚家庭关系,因为感觉很符合诅咒的世界观。这应该是大部分小孩身上都会背负的诅咒。只能说,最亲的人最知道怎么伤害你。这段自有意义,不管您读出什么来了,都不是您的错觉。
另外,悟这把属于躺赢(。较旧章加了一些细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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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症结【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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