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和金属声响,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女人的脸,苍白的皮肤,淡金色的眼睫,虹膜边缘泛着非人的微光。她嘴唇开合说着什么,但传进他耳中的只有心电监护仪的机械音。
他挣扎着想靠近,意识却突然被某种冰凉的东西刺穿。针头扎进脊椎的瞬间,他看见白色的皇帝在王座上睁开双眼,黄金瞳在黑暗里永恒燃烧,猩红圣帷自九重天外垂落,硫磺和血液的气息在冻土中翻涌,被诅咒的黄金与圣徒骸骨在熔岩中永恒交缠,仿佛该隐与亚伯的骨骼在炼狱深处达成和解。
无数死去的咒灵在虚空中游荡,它们的哀嚎凝结成黑色的雪,落在夏油杰新生的右臂上,那里正浮现出暗红色的龙鳞纹路,像有活物在皮下蠕动。
梦境突然扭曲。消毒水的气味暴涨,金属器械的碰撞声如雷轰鸣。有人在喊“肾上腺素”,有冰冷的手按住他的额头,还有更多针头刺入血管。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穿透迷雾。
“活下去。”
夏油杰猛地坐起,左手本能掐向床边人影的喉咙,但是麻药药效还没过去,他的手指只是痉挛一般抽动了一下,手臂肌肉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醒了?”
梦里的女声从头上落下来,他转过头去,肌肉纤维拉扯的钝痛令他皱起眉。女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她的皮肤在灯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虹膜边缘有一圈细密的暗纹,看起来像寒武纪深海里的某种生物,在阳光尚未抵达的黑暗里进化出过于华丽的眼球,睫毛淡得几乎看不见,颧骨线条锋利,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我昏迷了多久?”夏油杰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三四天。”她把水递到他唇边,“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
夏油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温水缓解了喉咙火烧般的刺痛。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臂——皮肤完好,骨节分明,连指甲都修剪得整齐。只有皮下隐约浮动的暗红色纹路提醒他,这不是现代医学的杰作,更像是某种亵渎神明的炼金术。
“普通人的医疗技术能做到这种程度?”
樱井澪拿起床头柜上的粥碗,勺子搅动时带起细微的热气。
“有认识的朋友。”她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张嘴,你低血糖了。”
夏油杰偏头避开,冷笑一声:“你知道你救了谁吗?”
“我应该知道吗?”
“……为什么?”
“嗯?”
“为什么救我?让我死在那里才是慈悲。”
“因为我是一个收藏家,喜欢一切漂亮的东西,”她的表情看起来真诚又认真,可说出的话完全不是一回事,“你看起来很适合当我家的装饰品。”
“你究竟是谁?”
“好宏大的问题啊,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问我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樱井澪,我的名字。刚辞职的无业游民。目前兼职你的保姆。”
她转身走向门口,背影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等等——”
房门“咔哒”一声合上,截断了所有未出口的话语。
麻醉剂的药效过后,夏油杰的手臂可以活动了。
刚醒来的那段时间,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睡觉,如果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能称之为睡眠的话。他的意识像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有时候会浮上现实的水面,更多时候则沉入混沌的深渊。他偶尔会听见客厅传来细微的响动:陶瓷碗碟轻碰的脆响,水流冲刷的淅沥声音,还有赤脚踩过木地板的沉闷响动。
每每这种时候,他知道,是樱井澪醒了。
听起来她大部分时候是晚上活动。白天偶尔会有人来拜访她,客厅传来热水注入茶壶的声音,随后飘来的谈笑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般模糊不清,他隐约捕捉到“关东支部”、“白王遗骨”之类的字眼,像黑暗中突然闪现的刀光。
有时候她的房间会传来压抑的啜泣,仿佛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有时则是突如其来的尖叫,她惊醒时的喘息如搁浅的鲸。而后是药瓶摇晃的咔啦声,像一场微型雪崩。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鲜少见面,更多时候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他蜷缩在恢复期的混沌里,睡眠如同破碎的镜面,时而在正午惊醒,时而在深夜清醒。而樱井澪好像一直都是昼伏夜出的作息,总在他半梦半醒时听见大门开合的声响。
唯一证明这间公寓里存在另一个活人的证据,是烤箱保温灯下永远温着的餐盘。他醒来游荡到厨房,总能看到变着花样的新菜式,每天都不同。
起初他宁愿盯着那些食物慢慢凝结油花。手术后的疼痛比不上被救赎的耻辱感——这个愚蠢的女人凭什么擅自改写他的结局?让一个诅咒师最痛恨的猴子成为自己的救命恩人,这简直是最恶趣味的黑色幽默。他恨这样的自以为是,这太蠢了,蠢到令人恶心。
营养液冰冷的滴答声像是某种嘲笑,但身体恢复的速度快得惊人,饥饿感最终战胜了他的骄傲。
舌尖触碰第一口食物时,他不得不承认一个可悲的事实:这个女人的厨艺好得令人愤怒。酥皮浓汤的奶香在口腔炸开,烤小羊排的粉色切面渗出琥珀色肉汁,连最基础的土豆泥都带着令人恼火的完美口感。她究竟在哪些不眠的深夜研究这些?又为什么对一个厌恶她的伤患如此用心?
答案永远不会从她口中得到。樱井澪从来不说多余的话,从不问他想不想吃,也从不解释为什么要救他,像是在刻意回避争吵。他们唯一的交集是换药时不可避免的肢体接触。
她的动作带着某种近乎冷酷的熟练。指尖捏住绷带边缘时,夏油杰能感觉到她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刀或枪械留下的痕迹。
“别动。”
樱井澪剪开染血的绷带,轻轻一扯,黏连的纱布便顺从地剥离,没有一丝多余的撕扯。
“猴子碰过的东西只会腐烂得更快。”
她突然将酒精倒在他的伤口上,夏油杰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发出闷哼声。
“知道吗?你现在就像只被剃了毛的流浪猫,对兽医炸毛哈气。”
夏油杰突然夺过医用剪刀,抵住了自己的咽喉。混血种的反应速度让这场反抗迅速终结。剪刀在她指间转了一圈丢在一旁,镇静剂针头已没入他肘窝静脉。
“想杀光人类?随你。想毁灭咒术界?请便。但这条命现在是我的。”绷带缠绕的力度在她手中永远恰到好处,尾端被利落地塞进内侧,夏油杰听见她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别人的良苦用心?”
你他妈能有什么良苦用心?他恶狠狠地想,世间最恶毒的诅咒莫过于此了,把他变成需要被猴子照顾的废物,用维生素片和体温计羞辱他十年构筑的纯粹恨意。
夏油杰不是没想过离开,但他不知道离开之后能够去哪里。盘星教当然能回去,那些狂信徒会跪着舔净他鞋底的灰尘,但那里弥漫的廉价线香味只会让他想起自己是如何把“家”变成“宗教设施”的。
冰箱运作的嗡鸣声中,他想起高专宿舍里被自己撕毁的报告,想起父母家沾血的榻榻米。
樱井澪递来的茶杯打断了他的思绪,玄米茶的香气在空气中氤氲开,这是他上周随口提过的偏好。
这种被记住的感觉比任何诅咒都更为可怕。
他盯着茶杯上升起的热气,想起自己是如何在高专时期故意打翻学弟递来的饮料,又是如何在盘星教摔碎信徒供奉的茶盏。破坏亲密对他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
真奇怪,明明是最擅长摧毁栖息地的流浪动物,此刻却被厨房飘来的烤面包香气钉在原地。
他的脚步开始背叛理智。
樱井澪或许是个画家。夏油杰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见证过证据——走廊尽头那扇门缝里渗出的冷光,松节油与亚麻籽油混合的刺鼻气味,还有画笔刮擦画布的沙沙声,像是某种生物在啃食梦境。最近他甚至开始能通过脚步声判断她的状态:颜料打翻时会停顿两秒,画到满意处会不自觉地哼一段没有调子的歌。
这种荒诞的日常感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作为诅咒师,他本该警惕任何形式的温柔陷阱。他花了十年将恨意淬炼成最纯粹的武器,如今这柄利刃却开始生出畸形的枝丫。每当他看着她调色时脊椎凸起的骨节,或是她手腕内侧的疤痕,那股熟悉的恨意就会扭曲成某种更为复杂的东西。
危险。太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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