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决定专门空出一个夜晚,像解剖尸体般,将那些腐烂的往事一一切开检视。
樱井澪走向黑檀木酒柜,指尖掠过几瓶未开封的威士忌,最终停在最里层那瓶獭祭上。酒瓶上积着薄灰,标签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她拔开木塞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沉睡的东西。清冽的酒液倾入玻璃杯,在暖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
这瓶酒是故人送的,而那个赠酒人如今早已化作枯骨,连墓碑上的名字都被东京连绵的梅雨冲刷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几个残缺的笔画。
夏油杰坐在阴影里,指间把玩着一颗漆黑的咒灵球。那团混沌的能量在他掌心扭曲、拉伸,最终凝聚成一只纤薄的蝴蝶形态。咒灵的翅翼近乎透明,边缘却锋利如名匠打造的胁差,每一次振翅都在空气中割出细微的震颤,连光线都被切割成破碎的菱形。
“看得见吗?”他问。
樱井澪的视线落在他指尖的空气里,黄金瞳微微收缩。
“能感觉到那里有什么东西。”她抬手,指尖悬停在咒灵振翅的位置,“但我看不到。”
“所以你们不是术师。”
“不是,但也不是普通人类。”
咒灵在她指尖盘旋,翅翼边缘泛起紫黑色的光晕,像是淬了剧毒的刀锋。夏油杰注视着她毫无惧色的手指,突然想起那些被咒灵撕碎前还在徒劳念诵佛经的村民。
“咒灵诞生于人类的负面情绪。”他低声解释,“只有天生具备咒力的人才能看见它们。”
樱井澪收回手:“那就和灵视一样。只有龙族血裔会对龙文产生共鸣,我们称之为灵视。”
夏油杰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着怎样的深渊——她看不见他的咒灵,他听不懂她的龙文。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此刻却诡异地重叠在这个充满酒香和血腥味的夜晚。
他突然笑起来,向后仰靠进沙发。袈裟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几道陈年伤疤。
“高专时期的任务报告里应该写得很清楚。我杀光了整个村子的人,以及我的父母。”
“一百一十二人。”她突然说。
酒杯在她指间微微一顿,冰球碰撞玻璃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不是咒术界的人,”他盯着她的侧脸,“为什么对我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看过你的资料。”她抿了一口酒,“从高专时期到百鬼夜行,全部。”
“知道了还救我?”他轻笑,眼底却冰冷得像北极冻土,“我可是罪人。”
樱井澪抬眸,那双燃烧的黄金瞳直视着他。
“我也曾经是罪人,我们不过是幸存者。”
樱井澪的指尖贴着酒杯边缘缓缓游走,水珠浸湿她的指腹,像在触碰某个潮湿的旧梦。威士忌的琥珀色倒映在她瞳孔深处,将黄金瞳染上一层粘稠的蜜色。
“我来自蛇岐八家,”她的手指突然停住,指甲在杯沿叩出一声清脆的响。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像是某种审判开始的钟声,“在东京的金融大厦里,我们是合法的企业家,在关东的地下世界,我们是秩序的维持者。但真正的使命,从来不是这些。”
她站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足底与冰冷的石材接触的瞬间,某种古老的血脉记忆仿佛被唤醒。她走向那幅被黑布遮盖的巨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时光的长廊上。
黑布滑落的瞬间,暗红色的海浪扑面而来。那幅画占据了大半个墙面,画中的海浪浓稠如凝固的鲜血,无数持刀的黑影正在将某种庞然巨物拖入深渊。那些黑影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手中的刀锋雪亮,在暗红色背景中划出刺目的银光。
“我们家族的使命是弑神。”
夏油杰的目光落在画作角落的日期上,那串数字看起来像凝固的血。
“你经历过这些?”他问。
“每夜都在经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蛇岐八家的孩子生来就会做两种梦,被神吞噬的梦,或是弑神的梦。”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那片暗红色的海。
“蛇岐八家的历史很复杂。简单来说,古老的龙类白王死后沉入海底,它的血污染了我们的祖先。这就是日本混血种的由来。有人说这是恩赐,而我们叫它诅咒。血统不稳定的混血种叫鬼,他们聚集起来,自称猛鬼众。我们既是弑神者,又是神的残渣。每代都有孩子变成死侍,就像你们的咒灵操术,不过我们是被血脉操控。所谓蛇岐八家不过是一群赌徒,在血脉暴走前和自己玩俄罗斯轮盘赌。”
“所以你们是被神选中的人?”
“是被神吐出来的秽物。”樱井澪转过身,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室内亮得惊人,“龙血成就了我们,又毁灭我们。猛鬼众认为应该拥抱血脉,蛇岐八家则选择继续弑神。其实我们杀死的每个鬼都是另一个自己。我们确实杀死了白王。但七位家主,还有我们整整一代人都变成了红井底部的沉淀物。有时候我也怀疑那到底算不算胜利。”
“你觉得这一切值得吗?”
“我不知道。但现在这样,我也不觉得有谁真的得救了。”
“我也没有救下谁。”他的声音罕见地迟疑了,“你们怎么称呼普通人?”
“非混血种?或者你想听的是——”
“不必了。”
他粗暴地打断。夏油杰的嘴唇微微颤动,面对这个女人,他突然发现那个惯用的蔑称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个没有咒力的女人,背负着和他如出一辙的宿命。
某种奇异的共鸣在他胸腔里震颤,为了保护他人而牺牲同伴,这种相似的轨迹突然将他们连接在一起。
她忽然转头看他,威士忌的琥珀色光晕在她眼底晃动。
“你不是也一样吗?”她的声音轻得像刀锋划过丝绸,“你拼命守护的那些术师、学生、信徒,”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却比任何利器都锋利,“他们真的因为你的大义变得更幸福了吗?”
夏油杰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只是不想再看着我在乎的人死去。”
“我们都是。但有时候光是想守护他们,就已经足够让所有人跟着你一起毁灭。”
寂静在房间里蔓延,只有冰块融化的细微声响。
“这就是我们的诅咒。”
“猛鬼众想踩着黄泉之路获得力量,进化成纯血龙类,为了阻止他们,我们只能比他们更疯狂、更残忍,直到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哪边才是真正的怪物。也许活下来的代价,就是要不断成为更坏的那个。”
“你是说,这就是幸存者的原罪?”
“我想说我们可能都搞错了因果。”她突然笑了,那笑容让人想起解剖台上被剖开的死侍,“不是血脉选择我们成为怪物,而是我们一开始就已经是怪物了。”
夏油杰怔了一下,高专时期夜蛾正道的声音突然在耳畔炸响,那个雨天的教室里,班主任的声音沉重如铅,他说:“咒术师最危险的时刻,往往是意识到自己可以轻易杀死普通人的瞬间。”
“所以你相信,”他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弑神者终将成为新的神?”
“我更相信,当人执着于斩杀恶龙时,要小心自己先一步变成怪物。我们以为自己在屠龙,实际上早就在泥潭里爬行。”
夏油杰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从不画眼睛——在那双能看穿龙族血裔的眼睛里,活下来的人,终将无法再直视任何人类的面孔。
樱井澪勾起嘴角,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只要活着的人还能拿刀,就会有人试图铸神。”
她看向夏油杰,声音轻柔得可怕。
“你说要创造只有咒术师的世界,那谁来当新世界的神?你吗?还是从你尸体里孵化的下一个诅咒?”
夏油杰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不见咒灵的女人,比任何人都更早看穿了他灵魂里的魔鬼。
窗外开始下雨。
夏油杰看见酒液里的冰球正在融化,水珠沿着杯壁滑落的轨迹,像极了他叛逃那夜沾在袈裟下摆的血。樱井澪的黄金瞳在昏暗里明灭,让他想起高专旧校舍那些总也修不好的钨丝灯,明明灭灭,却始终不肯彻底熄灭。
他忽然很好奇,如果此刻放出虹龙,这个看不见咒灵的女人会如何描述那种温度?是像她所说的灵视那样看见奇异的幻象,还是仅仅听见窗外的雨?
酒柜玻璃映出他们扭曲的倒影。他的袈裟和她的裙摆交融成一片污浊的暗色,像极了画中那些持刀的剪影。
“你知道吗,”她突然说,“我第一次握刀时,老师用刀柄裹着浸过盐水的绷带,他说这样伤口溃烂时,才会记住疼痛的滋味。”
窗外的东京塔突然亮起红灯,暴雨中的光晕像极了血月。夏油杰想起在冲绳见过的僧帽水母,那种美丽的蓝紫色生物拖着足以致命的触须,在海水里缓慢漂游。
“夏油,”她念他姓氏的发音像在念一句往生咒,“你见过被龙血污染的海吗?”
冰球终于完全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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