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井澪在晨光中醒来,身侧床单平整冰凉,夏油杰并不在她身边。
这很好,她想。
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她依然独自占据这张床,可以假装昨晚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梦。那些撕咬般的吻,那些带着血腥味的厮打,都可以在今天早上随着咖啡机的蒸汽一起烟消云散。
如果咖啡机还能用的话。
她抓起真丝浴袍裹住身体,腰带系得比平时紧三分。直到踏入客厅的瞬间,满地狼藉才如刀锋般劈开她的自欺欺人。
翻倒的书架像被飓风摧残过的墓碑,墙上的炖菜汤污渍已经凝固成丑陋的浮雕。而夏油杰正倚在吧台边,浴袍领口敞开的锁骨上,几道暗红的抓痕如同干涸的岩浆沟壑。
晨光穿过百叶窗,将两人之间的沉默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纹。谁都没有提起昨夜最后是如何从满地玻璃渣纠缠到卧室的,但空气中漂浮的荷尔蒙与血腥味的混合物,皮肤上未消的淤青与齿痕,还有沙发上那件被撕破的衬衫,都在无声宣告,那些炽热的混乱全都真实发生过。
夏油杰指间夹着她的七星烟,烟灰缸里堆着三四个烟头。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过来,金褐色的虹膜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透亮。他转身从厨房端出两杯咖啡,杯沿还冒着稀薄的热气。
“小心,”他将其中一杯推过吧台,指尖在杯垫上轻叩两下,“地上还有玻璃渣。”
“谢谢。”
樱井澪接过咖啡杯,指腹在陶瓷温热的弧度上短暂停留。
“你昨晚是想杀我?”
夏油杰终于打破沉默,声音里还带着尼古丁熏过的沙哑。
“没有,”她啜饮一口,黑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但确实有把你扔出窗外的冲动。”
“……好在我们最后没砸坏电视。”
她斜睨过去,眼眸在晨光中泛起冷冽的流光:“那是因为你压在我身上挡了一下。”
夏油杰的喉结滚动,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
她将咖啡杯放在吧台上,瓷器与大理石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他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锁骨上的抓痕:“我在想,该先谈赦免,还是先赔客厅。”
“你赔不了,”她仰头看向天花板,那里还留着吊灯脱落的痕迹,水晶残片在晨光中像冻结的泪滴,“不过不用担心,蛇岐八家会以证治赔偿的名义派人过来。”
夏油杰唇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这听起来像是你早就准备好和我打一架之后的收尾方案。”
“我有预算表,”她转身时浴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玻璃渣,发出细碎的声响,“打架费、亲热费、医疗费、精神损失费……你动手之前就该看一眼的。”
他挑眉,突然俯身逼近,浴袍领口滑出的阴影里还残留着她昨夜的咬痕:“你说得好像昨晚谁没咬人似的。”
她轻哼一声,发丝间若隐若现的耳尖却泛着薄红:“那是战术性反击。”
夏油杰又向前一步,呼吸几乎拂过她的睫毛:“靠战术反击把人反咬到沙发上?”
她终于抬眸与他对视,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肩上的一缕乱发:“那沙发塌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晨光穿过破碎的纱帘,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昨夜那场混战中散落的记忆碎片。
这片战场般的废墟里,唯有塌陷的沙发还维持着家具的尊严,两人深陷在变形的骨架里,像被困在巨兽残骸中的幸存者。
樱井澪从包里抽出一封烫金文件,看起来如同从地狱邮局寄来的邀请函。
“正式文件来了。”
她抖开纸张,递给夏油杰。
“所以,我现在是国家级宠物?”他踢了踢断裂的沙发腿,“拴在你家沙发底下的那种。”
“准确说,是临时监管协议,”她公事公办的语气像在宣读尸检报告,“蛇岐八家和你们的高层都点了头,你暂时归我管。”
“归你?”他玩味地重复这个词,喉间滚出低沉的笑,“原来救命的代价是终身监护权。”
“你活下来的条件不是我定的。”她垂眸扫过文件,“我不过是执行命令。”
“可你也没反对,”他忽然抬起头,“他们需要一个借口安抚舆论,你就这么甘心当这道人肉屏障吗?”
落地窗外的阳光将赦免令上的金箔照得刺眼,那些华丽的花体字在两人之间流淌成一条讽刺的银河。
“因为你还活着。”
这句话让空气骤然凝固。夏油杰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像是被这句话刺穿了某个隐秘的伤口。
“你想听什么?”她突然将文件拍在茶几上,惊飞一只停在窗台上的鸟雀,“我该拒绝他们?放你回盘星教当邪教头子?还是让你再次消失,等着哪天在新闻里看见你又策划了百鬼夜行?”
“我不是——”
“那就别逃。”她打断他,黄金瞳里燃着冷火,“用你活着的每一秒证明,夏油杰值得这份赦免。”
文件上的烫金字在沉默中渐渐黯淡。
“知道这份文件里最讽刺的是什么吗?”他忽然轻声说,“它不是宽恕,而是判决。正因为你再也不是威胁,他们才允许你继续呼吸。”
她凝视着他绷紧的下颌线:“那你宁愿他们继续怕你?怕到必须处决你?”
“至少那样,我还能当个值得消除的问题,而不是一个被归档的失败者。”
这句话像把钝刀锯开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他们沉默许久,樱井澪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赦免令边缘,终于开口:“你在怪我。”
夏油杰突然起身走向落地窗,猛地推开玻璃。他没有回头,肩胛骨在衬衫下绷出锋利的弧度。
“这不是赦免,”她的声音混在风里,“是共谋。”
“那你可真是最称职的共犯。”
狂风卷着枯叶灌进来,掀飞了茶几上的文件,纸张在空中翻飞如垂死的白鸽。
他撑在窗框上的手背暴起青筋:“她们呢?”
“谁?”
“菜菜子和美美子。”
樱井澪低头整理被吹乱的文件,仿佛这两个名字只是无关紧要的脚注:“蛇岐八家会送她们去英国念书。远离是非之地,很安全。”
“谁准你决定的?”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当你沉默的时候,”她抬眸直视他,“决定权自然移交给我。”
“所以现在我连保持沉默都是罪过?”,他的声音听不出起伏,“你以为这是体贴?不,这是另一种宣判,宣告我连选择的权利都被剥夺。”
“你想留下她们?让那两个孩子继续当你的软肋?好让咒术界的高层随时能拿来要挟你?”
“我不知道,但我至少想自己决定,哪怕是决定不管她们。”
阳光穿过尘埃,在满室狼藉中投下斑驳的光斑。
“你想要的是掌控,不是责任。她们不是你的孩子。”
“可她们是我杀人之后,唯一没被血染脏的证据。”他转身时看起来很疲惫,眼里有某种濒临破碎的东西,“我没资格管他们,也不该有任何牵挂。但你替我剪掉这些线,我反而更像一个死人了。”
她终于放下文件,靠坐在沙发上。
“活着就没法自由,自由就会危及她们。你比谁都清楚这个死局。”
“我知道。”他声音嘶哑。
“那就别责怪我。”
他点了点头:“我没有怪你。”
“那你怪谁?”
夏油杰望着她,缓缓说出一句话。
“我怪我自己活成了这样。”
这句话如一块烧红的铸铁坠入冰海,在寂静中蒸腾起刺耳的嘶鸣。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疤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像是有人用红笔重新描摹了一遍他所有的罪孽。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苍白的骨节凸起如雪地里的墓碑。
赦免令静静躺在茶几上,边缘卷曲如同被烧伤的皮肤。
他终于站起身来,鞋底碾过满地碎玻璃的声响,像是踏在无数个未愈合的旧伤口上。
“你打算就这样不谈那件事了?”
他的声音像是从旧唱片里刮出来的,带着磨损的沙沙声。
樱井澪的指尖在咖啡杯沿画着圈,水面倒映出她睫毛投下的青灰色阴翳。
“十七个人,”他呼出的气息拂动她后颈的发丝,冷得像停尸间的金属托盘,“为了一个人活下来。”
“你想说我不该救你?”她也站起来,咖啡杯在她掌心发出细微的颤音,“还是更希望我当时优雅地转身离开,给你留个英雄式的葬礼?”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说服自己签字的。”
她的目光穿透他的瞳孔,直抵那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溃烂伤口:“人类发明语言之前,用石头砸死敌人,发明文明之后,用别人的命换自己在意的人命。这不新鲜。”
“所以你承认,对你而言,这就是一道算术题。”他嘴角扯出锋利的弧度。
“我当然计算过。天平这边是你,是我数不清的黑夜、病房、濒死、复健的幻觉、还有你在实验室里一动不动的影像,另一边只是十七个编号。很划算,不是吗?”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你把自己描述得像急诊室医生。”
“医生也要决定先抢救哪位病人。”
“可你不是医生,你是拿手术刀的刽子手。”他说这句话时,声音里竟听不出半分愤怒,只有无尽的疲倦,“只不过你的手术台比较干净。”
她笑了,笑得不像是在辩解,更像是在承认。
“所以你现在恨我?”
“我恨那种让我感激刽子手的感觉。”
樱井澪没接话。
《地狱变》的复制品斜倚在墙角,她俯身拾起那幅倾颓的画作,画布边缘裂开的纹路如同老人干枯的掌纹。剥落的金箔黏着灰尘,像是烧伤后结痂的创口覆上了时间的灰烬。燃烧的马车部分正在片片剥离,那些鎏金的碎片蜷曲着,宛若被地狱之火炙烤蜕皮的蛇。
“芥川龙之介。”
她突然开口,指尖抚过画中扭曲的人形。
夏油杰挑眉。
“他写过一个短篇,《地狱变》。你看过吗?”
“一个画师,把女儿推进火里,只为了画出真正的地狱。”
“他成功了,那幅画确实成了杰作。”
“代价是他女儿的惨叫。”
“嗯。”她露出一个破碎的笑,“我现在完全理解他了。”
夏油杰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那种‘必须有人为这幅画去死’的觉悟。你发动百鬼夜行的时候,不也怀抱着同样的美学吗?”
沉默像滴入水中的墨汁般蔓延。
“我救你那晚,”她突然说,“十七个混血种死在源氏重工的实验室,连人带编号都化成了灰。”
“你以为我会一直假装不知道?”
“我以为你不会提。”
“我没立场指责。”他笑了笑,“我杀的人比你多。”
“看来我们都是艺术家。”
她开了个没什么温度的玩笑。
夏油杰突然伸手触碰那幅画的裂痕。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救人到底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烂透?”
“我不知道,”她说,“我只知道我当时看着你快死了,脑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念头——我要你活下去。”
“这幅画,原作在哪里?”
他突然问。
“蛇岐八家宴会厅。”她的指甲无意识抠着金箔剥落的边缘,“据说看完整幅画的人会陷入疯狂。”
“你临摹它,是为了反抗吗?”
樱井澪摇摇头。
“我是怕我哪天忘了,所有冠冕堂皇的拯救,本质都是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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