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甚明亮的灯光，书架似的实木酒柜里，各地的葡萄酒挨挨挤积、层层排列，一路堆至天花板。
时值下午三点，小酒馆无人光顾，酒保兼店员却反常地没有瞌睡摸鱼，勤勤恳恳地整理吧台、擦拭酒杯。
但老板仍不满意——
“亚历克斯！”
中等身材、蓄八字胡的酒馆老板达维德风风火火地从后厨拐出来，打眼瞧见仍傻摆在门口的广告黑板，横眉竖眼地教训道：“交代过的事情你怎么就记不住呢？快把广告收起来！”
“可…万一有人要买刮刮乐呢？”酒保亚历克斯嘟囔着绕出吧台，“一笔就能赚五里拉呢……”
老板达维德作势一脚踹去，“我还要命呢！”
小酒保灵活躲过，手脚麻利地取下黑板，折好架子收进门后三菱柱状的空间，拍拍手上的灰问：“这样行了吧？”
达维德半是不满半是嫌弃地哼了一声，拎起亚历克斯搁在酒柜边的黑板，仔细瞅了几眼，才扶着板子，抹去上面的粉笔字。
“达维德舅舅，为什么不能让那些龙头老大看到这块板？”亚历克斯纳闷，不就是刮刮乐广告么，拐道个路口就有杂货店在卖，至于这么惶恐么？
粗短的手指在图黑漆的木板反复磨蹭，确实揩开了粉笔，但皮肤吸附粉尘的能力到底有限，擦抹了半天，明眼人仍能从那板子上看出的内容。
“抹布！劳驾！”达维德气不打一出来，要不是自己生不出孩子、这是仅剩的血亲，他早把这小子逐去睡大街了。
接过外甥递来的湿抹布，中年人挥动胳膊、一通擦拭，等黑板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出字迹或图案了，他才放下心来，将黑板搁到门后，正要和傻外甥解释解释个中原因，门外的飘来几句英语。
“……首饰价格…划算…工艺也不错……”这声音由远及近，好莱坞电影般的美式发音，一听便是位标准的美国人。
“帮我也看看……”另外一道嗓音沙哑许多，雪茄像熏火腿一样把他的英语搞得很意大利，“戒指项链胸针都可以，直接填我的支票。”
说话间，那人推开了门。
酒馆老板忙将五颜六色的抹布丢给小酒保，堆起笑脸迎接了上去，准确叫出第一位客人的身份——
“亲爱的唐.科里昂！好久不见！”
*
返程回纽约的最后一天，迈克尔.科里昂睡到中午，在酒店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的意大利菜，坐等属下办理完退房，才不紧不慢地赴约参加秘密品酒会。
这是一场低调的会面，与会者是意大利的三位黑手党老大，和他这位美国黑手党家族头领。
律师哈里森去给家人挑礼物、未踏足小酒馆，其余的手下们挤在小电视机前，倚靠吧台，和酒保一起仰头观看重播的足球比赛。
环境不算拥挤，但灰暗的灯光、简朴的装饰、嘈杂的转播声，这会面到底过于低调了。
用餐区域的正中间，四位首领围坐在小圆桌旁，桌面上，暗紫的酒液浅浅蓄在高脚杯下缘，无人饮用。
意大利半岛靴子的脚后跟、布里奇亚大区的唐·桑托罗率先开口。他恳切地对迈克尔的到来表示欢迎，大力赞扬科里昂取得的成就，话说得客气又亲热，仿佛彼此认识了几十年，是老朋友了。
“你知道我们都很尊敬你、尊敬美国的纪律委员会，你们给了我们的人去美国享福的机会，作为感谢，我们也为碰到小麻烦的朋友们提供落脚地。”
迈克尔微笑着环视几位和他差不多年纪大黑手党头目，友善回答：“我也一直感念你们的帮助。要不是达维德先生的祖父、唐.托马辛诺的帮助，我的父亲无法在五十三前杀掉西西奥阁下，为他的父亲、兄弟报仇。谢谢。”
靴子脚背部位的卡拉布里亚大区头目、唐.格列克适时举杯，更接近西西里语的口音，高声祝酒：“为唐.托马辛诺，为友谊！”
几声玻璃清脆的碰撞，紫红的酒液伴随赞扬摇晃着吞没在口腔。
放下酒杯，坎帕尼亚大区的唐.费拉拉终于出声了。他是这场会面的发起人，狡诈世故、唯利是图，与其说是黑手党，倒更像是商人。
“唐.科里昂，我听在维加斯的朋友说，这些年州政府放宽赌场的经营执照申请条件，赌城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科里昂家族眼光和经营能力总是如此超然拔群。现在，我们也有一桩生意，想要请你帮忙参谋参谋。”
迈克尔笑意不减，抬了抬手掌：“我的荣幸，请讲。”
“不是贩毒赌博之类的危险勾当，恰恰相反，这个生意可靠得像买黄金。”弗拉拉咧嘴一笑，“只需要坐等升值。”
生意确实像他说的这般安全。最近几周，基民党的地方媒体与机构开始撤换设备，这些优质器械多数暂存至仓库，少数流入市场。于是，聪明的那不勒斯黑手党头目动起了脑筋。他在那不勒斯港口有工厂，打算雇佣一批工人，拆掉赫尔墨斯设备的外壳换上其他牌子，拿到市场上卖。
桑托罗说：“唯一的风险是专利，不过不要紧，我们可以不应诉，拖了一年两年，我们钱都赚完了，再随便找个替罪羊，赔几万里拉了事。”
迈克尔扬眉，毫不吝啬夸奖：“非常妙的生意，无与伦比，毋需参谋。”
三位意大利头目神情顿时一僵，但调整得很快，不约而同地重新提起笑。
“我们都是朋友，”格列克摘下帽子，露出花白的头发，推心置腹到卑微地说，“维加斯生意不好做，我们这里生意也不好做。我曾掌握卡坦查罗的白粉烟草和放贷生意，本可以请你们去庄园狩猎、古堡品酒，可现在，被挤兑得只能来这间破酒馆，像老鼠一样喝着酸酒。我没法生存了，连回家的资格都没有。弗拉拉是个好朋友，他于心不忍愿意帮助我。”
费拉拉微笑得谦逊：“我们大家互相帮助、互相赚钱，历来如此。”
也许是老头的坦诚，也许是可怜，也许是其他的原因触动了迈克尔.科里昂，总而言之，美国人收起了笑容，沉默思索片刻，诚恳地问：“那么，我能提供什么帮助呢？”
“人，”费拉拉笑容变得真诚许多，“我们需要懂电子机械的技术员，作为工程师指导工人拆设备。其余的，钱、场地和法官，我们能想办法搞定。”
迈克尔点头，问起生意的细节，费拉拉也不藏私，一一解答，另外两位头领从旁补充。
正当他们聊到以财团或联合股份公司的形式运作时，电视机那边爆发出一通争吵，隶属三个帮派的五名男人推搡着扭打起来，身为酒馆老板的达维德.托马辛诺一边躲他们的拳头，一边拉架。
“吵什么？”
桑托罗威严的声音一出，那头同时住了手。一问才知，电视里播放的这比赛那不勒斯和AC米兰踢，那不勒斯输了，这结果五人都知道，但无法统一输球原因的分析，互相推诿、火星拨腾，最后不长眼的小酒保说了一句风凉话，彻底点着了所有人的火气。
搞清楚事情的原委，首领们并未惩罚打架者，费拉拉礼貌地对脸上挨了一拳的达维德说：“换一个台，给他们看看新闻、电视剧之类的。”
迈克尔垂下眼皮，藏住眸中的若有所思。
老板达维德嘶嘶忍着抽痛，伸出右手去够电视屏幕右侧的按钮，黑白画面啪地一闪，从绿茵场变成了一片雪花。
“该、该死的信、信号不好，”他用力拍了拍电视机机箱，才按下第三颗按钮。上一颗按钮啪地弹起，像素组成的雪花随之变成清晰的画面，距离太近，他只瞄见边缘的波涛起伏，似乎在海滨。
“这下终于有了，亚历克斯，快给我拿冰来。”
“哦……”酒保从柜台底下钻出来，垂头丧气地往后厨走。
达维德捂着脸转身，准备开一瓶酒，安慰安慰自己，忽然察觉到不同寻常的安静——
圆桌旁的龙头老大们谁都没说话，仿佛漆黑的石块，凝坐在那里。
顺着他们的视线，达维德回过头，看向电视机。
只见小小屏幕里正播放着一张比例近乎完美的脸孔。锋利的眉、微翘的鼻、恰到好处的唇，艳光四射的相貌，如同荒原里迸出的一株野玫瑰。
岁月腐蚀，她的脸颊不再像少女那般饱满，说话时总会拗出几道纹路，但并不丑陋，反而敛去过分艳丽五官带来的侵略性，平添几分雍容的魅力。
“我爱西西里，不止是海风、柠檬、橄榄树，更是城镇中心的免费露天电影、海滨大道的城市乐队、平静深邃的水库、孩童手拉着手上下学的小小队列……”
随着她的话语，电视画面逐一切换——
老旧城镇中央广场支起电影幕布，情侣、夫妻、孩子们搬着板凳三三两两走过，洋溢着喜悦。
夕阳徘徊的海岸，浪花阵阵，人们舔着冰淇淋散步乘凉，孩子欢笑着跑过，乐手自在地吹弹着乐器。
……
海风慢悠悠地撩动发丝，她从从容容地讲着话，嗓音并不清亮，带着些许西西里口音，因而发音不算优美，但意外让人觉得舒服，舒服到……性感。
迈克尔稍稍调整坐姿，努力将注意力从打扰自己一夜好眠的女主持人身上移开，让自己不至于失态露怯，却听到格列克咬牙切齿地低问：“她怎么敢？怎么还敢出来？”
节目像是听到了他的质问，黑白画面一转，镜头对向一位三十出头的漂亮女人，“过去的八年、不，应该说二十年，西西里岛的改变肉眼可见。我相信在不久的未来，孔蒂议员也能将这些美好的变化带给我们国家的其他地区。亲爱的艾波罗尼亚，我们的节目即将结束，您还有什么话想对我们的观众说吗？”
“我在此衷心地邀请大家来西西里游玩。”
她眨眨眼，不符合年龄与身份的俏皮，眨得他心跳失速，毛头小子般砰砰乱跳。
另类的访谈节目结束，电视台播放起交响乐合奏，舒缓悠扬的乐章回荡在小酒馆，气氛却没有变得轻松。
“…现在怎么办？”桑托罗沉声问，“不是地方性报纸的小打小闹，这是埃尔法电视台，这下她真的要回罗马了！”
费拉拉早已收起笑，黑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说：“不要理她，我们按照自己的步调来。她去罗马更好，分了心神，不会把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了，设备可以卖得更久。”
“你在做梦吗？！”格列克像是变了个人，用力拍桌子，朝刚才还说帮了大忙的朋友怒喝，“她去罗马，手下那批娘们儿只会更加跋扈！你别忘了拉法埃拉.塞鲁罗！那个表子可是搞掉了你大半的生意，一旦赫尔墨斯松开绳子，她一定会立刻扑回那不勒斯的！”
“不然能怎么办？”面对喷上脸的唾沫，费拉拉平静极了，“我看你不如撅起屁股，好好向上帝祷告祷告，求她再被人暗杀一次。”
“你…！”
在两人说出更不可理喻的话之前，桑托罗重重地咳嗽一声，转而向迈克尔解释道：“这女人实在和我们有些仇怨。她是肮脏的政客、唯利是图的小人，更是狼心狗肺的背叛者。我们过去怜悯她、抬举她，破格让她一个女人成为黑手党，可迁就反而让她更加肆无忌惮。她放任手下侵吞我们的领地，诱骗我们的成员，劫掠我们的委托人。她手上沾的人命能填满整座峡谷，现在，她却在电视上表现得像是和平的缔造者？这实在让我们无法容忍。”
这段话属实长，等桑托罗说完，其余两位头领恢复了笑容，好像刚刚的失态全是幻觉。
“请诸位放心，”迈克尔露出被妹妹康妮称为'唐的笑'的笑容，“这是一桩好生意，我们之间的友情永远不变。”
说着，唐.科里昂站起身，从杯架上取下一只高脚杯递给格列克。他的杯子掉在地面摔碎了。
亲自依次为三人斟满酒，“为我们的友谊！salute！”
*
从小酒馆出来，夜幕降临，月牙摇摇坠在天边。
坐进旧凯迪拉克时，哈里森律师已经在后座了，脚边放着四个装有礼盒的手拎袋。
“戒指项链都买了，您看看怎么分，康妮、玛丽和凯，剩下那份给我妻子。”哈里森看了眼腕表，“飞机两小时后起飞，我们得去机场了，终于可以回纽约。”
“卡尔，你先回纽约。”
律师一愣。
“我去趟西西里，”沙哑的男声，气血不足般微顿，“看看安东尼。”
二五仔迈克尔：友谊？朋友就是拿来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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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迈克尔就不打算和这几个合作啦，本来想敷衍一下，结果发现更好的投资对象（没错，这是他去西西里的第二个理由，找儿子只能骗骗其他人，骗不来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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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时日更大放送结束啦，周末去做女傧相，目测能有一更就不错了咳咳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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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apter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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