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粝的干草味、些许雨后泥土湿润的芬芳、燃烧木炭的烟熏气，以及闻着会上瘾的机油味——
室温偏低，空气凝滞，没有风。这里不是锈钉的房子。考虑到农场里有仓库、谷仓，或许还有地下室，地点无非就是这三者之一。
我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连呼吸的频率都维持着先前的缓慢平稳，假装自己仍未恢复意识，实则调动起所有能用的感官，仔细探查着周遭环境。短短几个小时内连续遭遇两次绑架，保持冷静这项技能我已经开始上手了，更何况在昏迷前，我还得到了某位“老师”的“示范”。
冷静，才有生路。
我正坐着，身下大抵是把椅子。嘴巴是自由的，脑袋自然低垂，但腰部被绳子牢牢捆在椅背上。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绑，搁在大腿上。我试着小幅度地动了动小腿，立刻感受到来自小腿后方的束缚——无法抬起，也无法分开。这不是普通的捆绑，我的双脚先被捆住，然后再被额外的绳子固定在了椅腿上。
双重保险，干得漂亮，锈钉。手法如此熟练，看来这事你没少干。
当我移动腿部时，身下传来了极其微弱的“吱呀”声，我立刻停止了所有可能制造响声的动作。这把木椅子并不结实，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来挣脱。
四周很安静，但我的耳朵还是捕捉到了另一个呼吸声，来自我的左侧。那呼吸和我一样舒缓、频率稳定，仿佛它的主人仍在沉睡——除了我，这里至少还有一个人。考虑到锈钉不太可能在下药放倒我之后，自己还跑来睡觉，那人很可能是凯特或雅各布——或者更糟，是其他未知的受害者。
我不确定锈钉是否在场，因此不敢轻举妄动。我用脚掌前部以最小幅度轻轻摩擦地面，避免发出刺耳的声音。地面硬度类似水泥，鞋底能蹭下细碎的沙粒，也可能是我鞋上之前沾的泥土干涸脱落了。
我克制住转动眼球的冲动，仅凭眼皮感知外界的光线。这有些困难，如果光线恒定且微弱，我很难判断这里是否亮着灯。
不过，凭借目前收集到的信息，我足以得出结论：我正身处一个谷仓里——这比最糟糕的地下室要好得多。
正当我思索时，一阵突兀的、木门被推动的声响从我右侧有些距离的地方传来，声音不大，但足以作为“惊醒”的契机。我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装作刚从昏迷中悠悠转醒的模样，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里与其说是谷仓，不如说更像一个由谷仓改造而成的简陋工作室。我坐在一张脏兮兮的木桌前，头顶唯一一盏电灯泡散发着微弱的昏黄光晕，堪堪照亮周围。附近悬挂着不少铁链，有些链子下端挂着常见的工具——锤子、钳子、修枝剪……种类繁杂，一应俱全。
我对面的墙壁上被人用暗红色的颜料写着几个数字和对应的单词，含义不明。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个铁桶，一把烧红的火钳斜插在桶口，桶内跳跃着火光，偶尔“噼啪”溅出几点火星——先前闻到的烧炭味应该就来源于此。
这地方，简直就像电视新闻里经常报道的那种、连环杀手最偏爱的“私人工作室”。
我的左手边坐着雅各布。他也被绑在一张木椅上，低垂着头，尚未苏醒。他的眼镜因为垂头的姿势勉强卡在断裂的鼻梁上，一边镜片已经裂开，还沾染着些许血迹。我的心脏因发现雅各布受伤而加速跳动，与此同时，右侧开门的方向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我向右看去。锈钉正扛着昏迷的凯特朝我们走来，另一只手抓着几捆粗麻绳。而他的朝向——我的右手边——正好也摆着一张空椅子，显然是为凯特准备的。
“锈钉——”我尝试开口。回应我的，则是他将手中那几捆麻绳扔在桌面上的闷声。灰尘被震得飞扬起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形成雾霭。
锈钉没有理会我，只是将肩上的凯特抱下来，安置在我右手边的椅子上。放好凯特后，他拿起桌上的麻绳，开始捆绑她的手脚，丝毫不担心我会突然叫醒凯特。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天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激怒他会是什么后果——他显然已经在我昏迷时，用拳头“招待”过雅各布的鼻梁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选择了一个很可能得不到答案、但又不得不问的问题。锈钉捆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有他因劳作而加重的呼吸声回应我。
想用忽视和冷暴力来加重我的心理负担？很好，锈钉，我之前真是看走了眼。但这种手段与我之前经历过的那些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对我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我放弃了使用“你不需要这样做”、“你还有回头的机会”之类没屁用的说辞。他都已经对我下药了，我若还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面孔劝他回头是岸，那才是真正的蠢货，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那种。
“听着，锈钉。”我再次开口，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你能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吗？”
也许是因为我的表现过于平静，也许我是他遇到的头一个会冷静下来、直接询问意图的“受害者”——他停下了捆绑的动作，用力紧了紧凯特腿上的绳结，然后站起身，终于肯将目光投向我。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依然戴着那顶该死的鸭舌帽。
“你不害怕吗？”他问道，目光停留在我脸上。他今天就没停止过这种审视，而我之前居然以为那只是他倾听时习惯性的注视。
“我害怕，你就会放过我们吗？”我反问道，也不指望能从他那儿得到肯定的答复。
他沉默了会儿，眼帘低垂，仿佛真的在思考我的问题。几秒钟后，他绕过凯特的椅子，朝我走来。
他走到了我的椅子后面，双手搭在椅背上，带来一股浓郁的烟草味——他刚才可能又抽过烟了。他那低沉的嗓音在我头顶响起，用着一种商量似的口吻对我说：“如果你表现好的话，我会考虑放了你的。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我扯了扯嘴角，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紧接着，我感觉到他俯下身，凑得极近，鼻息拂过我的发顶，随后，一阵细细嗅闻的声音响起。我强忍恶寒，搁置在腿上的双手握成了拳，表面上仍尽力维持着镇定。
“你一向很聪明，亚当。”他轻声说，如同在说着亲昵的情话。同时，我感觉到我的头发正被一种极其轻柔的力度抚摸着。“欺骗才是你最擅长的事，不是吗？”
对他的话，我并不感到意外。我早就猜到了。这家伙要么是个变态，要么就和以前的我有过一腿。甚至两种情况同时存在也丝毫不奇怪，弗莱迪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是你杀了斯科特？”我直接问道。
“嗯哼。”他依旧抚摸着我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应答，仿佛他承认的不是一桩令人发指的谋杀，而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你是怎么做到的？”
当时锈钉根本不在旅行车上。那只剩下一种可怕的可能性了——但我仍需他亲口证实。
“只要我想，亚当，只要我想。”他这样回答，声音里透露出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设计一场别出心裁的死亡，其实还挺费‘心思’的。”
我一直努力克制的呼吸，此刻终于忍不住紊乱了几分，就连紧握的拳头也开始发抖——
这家伙……是“死神”。
“既然你想杀谁就能杀谁……”我努力让声线保持平稳，不泄露内心的震动，“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把我们绑到这儿来？”
“杀戮是件很无聊的事。”他用指尖缠绕着我的发丝，轻轻搓揉着，“如果你像我一样，重复做同一件事上千年，你也会感到厌倦的。”
“我需要新鲜感。当我必须滑稽地操纵一具轻易就会死去的肉身时，一成不变的工作就变成了一场充满挑战的游戏，新鲜感自然就来了。”
我捕捉到了他话中的隐含之意。“你附身在了锈钉身上？”
“上一个被我使用的，是你们口中的安东·齐格。”锈钉——或者说占据了他身体的“死神”，慈悲地透露了更多信息，语气中甚至多出了明显的怀念意味，“你当时还嫌弃我的蘑菇头发型呢。”
……真是段孽缘。失忆前的我居然在十年前就跟这家伙纠缠不清了。
“为什么是我？”这次，我问的是十年前的事，“有那么多人供你戏耍，你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我？”
这时，“死神”突然低笑起来。他松开了我的头发，双臂穿过我的肩膀，从后面紧紧搂住了我，嘴唇贴着我的发丝。他的体重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过于亲密的接触也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试图挣扎，却因为被牢牢捆在椅子上而徒劳无功。
“哦，亚当……”他的语气混合着无奈、宠溺，甚至还有一种让我细思极恐的……羞涩。
“你忘了吗？明明是你先勾引的我。”
“你说过，你爱死了我的脆弱感……那会让你兴奋得要命。”
简直放屁！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双脚用力蹬地，借助腿部力量带着椅子硬生生站了起来，用后脑勺狠狠向后撞去——
“咚！”
“唔——”他闷哼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弄得踉跄后退，箍住我脖颈的手臂也松开了。而我因为站立不稳，跌坐回了椅子上，膝盖被反震得一阵发麻。
“我算是发现了！”我怒吼道，气得奋力挣扎，手腕处传来绳索摩擦的刺痛，“你们这群畜生就喜欢趁我什么都记不起来，拼命往我身上泼脏水！我瞎了眼才会去勾引你这么个连实体都没有的玩意！”
桌子两侧的雅各布和凯特都被我这番动静惊醒了。他们先是茫然，随即不约而同地开始挣扎。
“我被打晕了！”
“放开我们！你要对我们做什么？！”
……
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从他们一一蹦出，但此刻我已无暇分心去安抚他们。身后，“死神”沉重的喘息声很快平复下来。他同样没有理会醒来的雅各布和凯特，只是再次靠近我的背后，双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指力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我疼得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你失忆了，这让我很痛心。”他说道，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痛惜的意思，“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想’起来的。我们有的是时间。”
说完，他松开了我的肩膀，绕到我身旁，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淡。“我今天心情不错，”这话他是对着我们所有人说的，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瞬间压过了雅各布和凯特的叫喊，“所以，我允许你们自行为同伴选择死法。”
“你在胡说些什么？”雅各布声音颤抖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们跟你无冤无仇！”
“是吗？”“死神”意味不明地反问，“你们现在还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冒犯。”
“现在——”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枚老旧的六面骰子，随手扔到了雅各布面前的桌面上。骰子在粗糙的木桌面上弹跳了几下，最终静止。
“——由你来决定你女儿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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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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