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后的白塔焕然一新。
为了明日的庆典，深夜的白塔仍旧人影匆匆。
百合花的馨香自一层萦绕至七层，食堂断供一个星期的鸡蛋终于被涂上红色颜料，摆上餐桌，工作人员正苦口婆心地劝躲在桌子底下的兔子们爬出来。
人类入住白塔一共1048年，年年复活节前夕如此。
莱特目不斜视，从一层缓缓走到七层，于晚上十点，准时站在前往八层的扶梯口，等待神使接见。
一生只在白塔高层活动的神使身穿长袍，头戴四角帽，满脸严肃，见到莱特却是意外地恭敬开口：“莱特先生跟我来吧。”
莱特生平第一次见神使，不由好奇地多瞧了几眼，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后，便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缓缓踱步跟着神使来到八层。
八层，又叫做神之一层，通天的白塔自这一层开始，才真正意义上触及神秘力量。
莱特来之前，听过很多人提及过他们谛听神谕的经历。
瑟兰曾不止一次提及过他谛听神谕时的故事，莱特花了点功夫从天花乱坠的夸赞中理清流程：神使接见，行圣礼，淋过圣水、唱完颂歌后，会有寥寥晦涩几言阐述他们的命运，然后就会产生所谓的天赋。
莱特以为自己谛听神谕也会是这种流程，却不想在八层看到了出乎意料的存在。
人形、双翅。
竟是传说中的天使。
莱特看着处在八层中央的天使，对方远比寻常人类来的高大，有着和自己相同颜色的卷曲金发，不过远比自己要短，堪堪遮住眉毛，白布覆目，露出的脸颊呈现出大理石质感的病态的白色。
天使五感灵敏，再察觉莱特进入八层后，将脸颊转了个方向，朝着莱特缓缓点头。
莱特朝着不远处的天使颔首，以此作为回应。
接下来，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盯着，宛若竞赛般，谁也没有退让。
莱特盯着天使，他那锐利似刀锋的视线扫过天使全身，在掠过对方身后的羽翼时，这视线尤其细致。
洁白无垢的羽翼，让莱特感到无比熟悉的同时，还感觉肩胛骨莫名一阵痒意。
那点痒意不严重，像是有羽毛轻轻拂过。
莱特怀疑这是看到天使羽翼所带来的副作用。
人类果然不能随便看天使。莱特想。
他身旁的神使更是因为直视天使而双目灼痛，匆匆地低下头。
从七层传来的复活节百合花香隐隐约约在八层萦绕，莱特在沁香中保持静默。
他不知道天使是过来干什么的，但为了表示对白塔的尊敬，他只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一言不发站在天使附近，等待神谕。
神使恭敬低头，同样一言不发。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点等待就变成了不耐烦。
莱特冷着一张脸，看着白布覆目的天使，身上似有若无的痒意和鼻尖的花香如今都成了催人烦躁的导火索。
“啧。”
安静的八层里，莱特的冷哼格外明显。
莱特丝毫没有为这声明显的冷哼感到不自在。他只是在想，这天使什么毛病？这么久了还不说话？二层那群人不是说流程走得很快吗？
就在莱特感觉自己腿都要站麻了，忍不住要跺脚之时，一直保持不动的天使动了。
高大的天使将一直敛着的双翅展开，继而仰头，无声地念着陌生咒语，一束光倏然洒下，神圣仪式正式开始。
一直萦绕在莱特鼻尖的花香忽地消失，神使已经跪在地上匍匐颤栗，泛着金光的液体从八层屋顶，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整座白塔的穹顶落下，晶莹耀眼的液体状若玉珠，徐徐地落在莱特身上。
原来莱特谛听神谕的地点，不是简单的八楼。
哗——啦——
莱特不由皱眉。
他来谛听神谕之前特地洗过澡，换上正装。白金色的皮革外套被细雨打湿，金灿灿的卷发也被水浸透，一绺一绺垂在耳侧。
他不讨厌被淋湿的感觉，但讨厌自己被淋湿之后，还要再洗一次澡。
莱特讨厌麻烦事。
就在莱特拧眉之时，出乎他的意料，液体在下一瞬变得更加轻柔，不再像是玉珠，而是像丝线，继而更像雾气，一点点收拢，一点点在此方空间中弥漫，湿透莱特的金色眼睫，和蔷薇色的嘴唇。
与此同时，一直保持静默的天使开始吟唱颂歌，一旁匍匐在地的神使也紧紧跟上，形成第二声部。两道歌声起起伏伏，和谐无比。
“要记得唱圣歌。”瑟兰在今天下午吃饭的时候还特地嘱托过莱特。
莱特回忆起瑟兰的话，下意识想跟唱，张口之后却发现自己跟不上。此刻天使和神使唱的根本不是他在白塔时学过的那些颂歌。
瑟兰还有其他人所说的细节，和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一个是对上的。
但身旁两个人都张口了，莱特想着自己一个人站着也不是事，便草草张口，敷衍胡乱地对着对不上的口型。
这些流程是正常的吗？莱特边唱无声的第三声部，边走神。
莱特想，如果自己没判断错的话，现在应该是唱颂歌环节吧？
谛听神谕前有四个步骤。正所谓神使接见，行圣礼，淋圣水、唱颂歌。
首先神使接见，他肯定是完成的了，毕竟也是神使把他带到八层来的。
但是行圣礼，他有行过吗？莱特不确定地想着，自己刚刚和天使点头算不算行圣礼？呃——也许算吧。
然后是淋圣水、唱颂歌。虽然圣水已经成了圣雨，颂歌也不是莱特自己在唱，但流程也是在走。
莱特勉强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和所谓的四个步骤对上号，然后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谛听神谕。
他受够了朋友和长辈针对神谕的语焉不详，也受够了因为没有听到神谕而处处受限的人生。
莱特倒要听听神谕到底是什么东西。
漫长的颂歌缓缓收尾，金色的雾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散去，从穹顶射出的金光忽然放大，斑斓的壁画缓缓浮现。
可这一切莱特都无暇顾及。他看着天使双目处的白布突然浸出的红色，瞳孔猛地一缩。
天使的眼睛在流血。
莱特盯着覆目的那块白红参半的布料，心脏隐隐作痛。
他眼前浮现出奇怪的一幕。他看见无数的利剑悬在空中。他看见有天使跪在荆棘丛中，身后是平静浩瀚的水面。他看见淋漓的鲜血从那位天使的眼眶蜿蜒着淌下，像一条妖媚的赤蛇攀上天使的下颚。
止不住的血液就这么一滴又一滴汇入蓝色湖泊，直到湖泊变成全然的猩红。
身临其境。
莱特只觉眼眶酸涩，轻轻一眨，竟是眨下两滴眼泪。
一直保持沉默的天使在莱特流泪后明显一滞，继而轻声开口：“别哭……”
竟然是在安抚莱特。
莱特哽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会落泪。把眼眶的酸涩逼走后，他尴尬回复：“没哭，只是眼酸。”
天使：“……”
他看着莱特水光潋滟的眼眶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终是降下神谕。
“神说，祂爱你。还有，成年快乐。”
……
啊？
莱特眨眼睛的频率倏然降低。他没有想到天使会说出这句话。
和命运息息相关的话竟然是一句告白还有一句祝福？
这对吗？
就在莱特错愕之际，象征着日期更迭的庄严肃穆的钟声响起。
哪里来的钟声？
莱特不记得白塔附近有钟楼，他循着钟声迷惘抬头，看到的却是白塔穹顶的斑斓壁画，壁画上有钟表，有利剑，有天平，有鲜花，有天使……还有一个英俊的陌生男人。
是神。莱特仅仅一眼，就知晓了对方的身份。白塔穹顶的中心，金光最夺目的地方，只有神才配出现在那里。
也许是察觉到了莱特的目光，凝滞的壁画忽然一动——本来闭目肃容的神对莱特微微一笑。
富丽绚烂的壁画活了过来。
成年快乐。莱特听到神说。
莱特没有在意身旁一直在颤抖，几乎要趴在地上的神使，而是直勾勾盯着壁画里活过来的神，他的目光比刚才看天使时的目光还要专注。
明明只是一副画，男人的面容也是颜料勾勒而成不可避免的模糊，莱特却从这些颜料中感受到了直观磅礴的神圣与威压。
他仰着头，突然发问：“这就是我的神谕？”
这点简单的可笑的话，困住了他十八年？莱特没有因为神的祝福感到振奋，而是内心里深深涌起一股无名怒火。
这句堪称挑衅的话语让站在一旁的天使哑了嗓子，也让高在穹顶之上的神像脸上的笑容敛去。
不是的！不是的！我最宠爱的——
神谕早在你诞生时就已被镌刻入你的灵魂，今晚的祝福是我的私心，是你曾经最为渴望的却迟到的偏爱，是旧时代和新时代的更迭。
自由的星辰，挥舞你手上的武器吧。我相信你无论对手是谁，都不会退缩。
哪怕要打碎的是教堂上的神像。
壁画里的男人睁开眼，金色的河流在其中流淌。莱特看不懂的眷恋和怅惘倒映在男人的眼眸中。
以瑟兰为代表的那帮最虔诚的信徒在睡梦中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发生在莱特身上，可莱特并不高兴，他只感到一点荒唐，和更多的愤怒。
[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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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起始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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