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凭姬绝行“金鹏王朝”一言，确实不能直接查一个扎根多年的珠宝巨贾——不然这天下岂不诬告成风？
但在姬绝行的报告中，阎家与官府勾结，避税逃税是最核心的理由，而“金鹏王朝”只是最后的附带。
一个让年轻的皇帝无法拒绝的附带。
有着相当的雄心壮志，以至于并不惧怕冒险的帝王翻过那纸墨皆新的册子，心中意动，却还不能完全相信：“这万字账目，都是真的？”
姬绝行低眉垂眼，恭顺道：“是，陛下可遣人调取山西承宣布政使司账册。”
“……”年轻的帝王沉默两息，笑起来：“凌卿啊，这册子一来一回便要月余。你也是江湖人，当对江湖行事风格有所了解。若朕遣人去调，以阎家在江湖中的势力，岂会坐以待毙？”
“不会。”姬绝行神色不变道：“但在下还有一法可以自证。”
“哦？”皇帝稍微起了兴致：“那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办法？”
“在下虽非过目不忘，”姬绝行抬眸，声音不疾不徐，“然天下文章、线报、账簿、密信——只要细看两遍，皆可倒背如流。”
他微微垂首，又是那副恭顺的样子：“陛下，不妨一试。”
郑指挥使：？？？
郑指挥使豁然转头，震惊地盯着姬绝行。
不儿，凌一雪你小子入六扇门的时候也没跟我说过这个啊！
不对！有这能耐你进什么六扇门，考科举不是比当一个江湖武夫有前途多了——
却见上首的帝王若有所思，目光在姬绝行身上停了半晌，忽而抬手，从案上那一摞折子中随意抽出一本。
他将折子递给一旁的宦官，微微扬了扬下巴。
那宦官忙应声“喏”，疾步上前，将奏折恭敬捧到姬绝行面前。
上首天家懒懒开口，声音低缓，带着天生的威势：“你既然看过两遍便能背出万字账本，那此乃今日上疏，约莫千字左右，朕便给你一炷香的功夫，如何？”
约莫千字，又是上疏，不似账目那般死板。
一炷香？
——未必用得着。
姬绝行只是微一拱手，淡声应道：“是。”
便有宦官飞快上前点香，烟气袅袅升起。
青年不急不缓，直到看见香燃起，才从容捧起那册折子。
在一片安静的殿中，他仿佛不受分毫影响，低头缓缓而读。所有人都在屏息看着，便也或多或少注意到了凌一雪的打扮：为了面圣，他今天穿了身明红的官服，裁剪贴身，更显身高腿长，如鹤立殿中，自有一股纤瘦却清傲的气度。
怎么说呢……
这气质确实不像个在街头江湖行走的捕快，却又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哥，通身的沉稳更是和武官之子相去甚远。
——非要说的话，这人倒是像把隐隐出鞘的刀，被不知哪位主人不小心落在那里，才得以让旁人在刀锋收敛的无害缝隙间一窥其凛冽光华。
却见青年神情平静，气息不乱。直到那香燃去不足二指，才合上折子，递还给宦官。
折子又传回帝王手中。
这位在本朝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扫了眼香头，眉头微挑半分，慢慢悠悠展开折子，笑道：“凌卿，有些话说在前头——朕非苛刻之君，只是你所交上的册子乃是账本，错半个字都是杀头的重罪。这折子，你若背错三字，奖赏皆免，若背错五字，可就是欺君之罪。”
殿中气息微凝。
“……”姬绝行终于抬头，目光与帝王相接，声音很轻，却极稳的传到了每个人耳中：“那若在下一字不差呢？”
年轻的皇帝确实没考虑过这个可能，但现场想一个奖励，对于他的位置来说是最轻松的事。
“先行后奏，越司直查，你想要的手敕，朕可以给你。”皇帝似笑非笑道：“本朝自开国起少有这般荣宠，凌卿以命相赌，朕，也愿意破例一回。”
姬绝行垂眸，缓缓点头。
青年的目光停在自己面前半步处的砖缝上，平静开口：“行施否可会议臣大院部命乞(1)……”
这话驴唇不对马嘴。
话音一起，郑指挥使脸色瞬间惨白。
就连皇帝也微微蹙眉，张口欲言——可话尚未出口，他便看见姬绝行那副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神情，像是在回忆什么。
这并不像是在胡乱背诵。年轻的皇帝沉思片刻，目光猛地落在奏折的末尾。
凌一雪说“只要认真看过两遍，皆可倒背如流。”
——他这是在倒背！
殿内越来越安静，或许有人本想从姬绝行的背诵中一窥这份帝王今天看了好半天的奏折里都写了什么，但在这种常人完全无法理解的话语排列中，整个养心殿里，真正能听懂他在说什么的，唯有手中持疏比对的帝王。
“……者难艰甚于至民之汤尧闻不而，患之旱水免不世之汤尧闻臣。”姬绝行轻声背完，又把标题也倒着背了出来：“疏储仓备豫请。”
最后一字落下，满堂寂静。
皇帝捧着奏折看了半晌，忽而长长一叹。
“著凌一雪升任六扇门副指挥使，兼钦差之职。赐予先行后奏，越司直查之权。”
皇帝一字一顿，看着殿中红衣明艳，鹤姿鹰仪的青年，说不清楚心中这一瞬间升起的究竟是对江湖的畏惧，对这个人的窥探欲，还是想要将其占据朝中的求才之心。
这种人必然不会是自己长成的。得是怎样的势力，怎样的信念才能培养得出凌一雪这样的青年？好不容易耗费心血的培养出来，怎么舍得就这么大大方方放到别家庙堂呢。
古人言，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而现在，他人鹰犬，恨不生于我朝殿上啊。
“着即启程，限三月之期，彻查关中阎氏一案。其有阻挠者，按律从严。”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才缓慢道：“钦此。”
京城里有句老话：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这话放在最近的山西，也很合适。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是近几十年来忽然崛起，如日中天的珠宝阎家忽然被彻查税务，清算旧事，被一位白甲红巾，怎么看怎么是个江湖人的钦差查了个底儿掉。短短半个月，莫说阎家请的那些门客偷藏的珠宝家珍，就连家里仆役的前后三代都被翻了出来，摆在案上。
对陆小凤而言，事情却没那么美妙。
比如说，在那位上官飞燕遭擒后，扬州没几日就传出了有人劫狱的消息，被劫走的正是上官飞燕。
又比如，在那之后，他与花满楼都接到了丹凤公主的邀请。
再比如……虽然觉得丹凤公主这事儿不太对劲，多半其中有鬼，可作为一个江湖人，作为一名江湖豪侠，作为一名看着姬绝行三下两下给一个小姑娘扣了个可能这辈子再也无法翻身的帽子，自认为有些正义之心，也真真觉得姬绝行做事太绝，太像朝廷鹰犬，和潇洒自在的江湖没有半分关联的江湖儿郎，陆小凤还是毅然决然的踩进了那个圈套。
圈套罢了，没有什么圈套的结是死到解不开的。
陆小凤认为，只要他足够谨慎，一定能找到解开金鹏王朝这件事的活扣。
就算解不开，也至少比姬绝行抬手就要送一个妙龄少女坐一辈子大牢强！
于是他在和花满楼说了自己的想法后，两人一起见了大金鹏王，在商量后，也决定先去看看在关中珠宝阎家、峨嵋剑派的当代掌门和天下第一富豪之中最好惹的阎铁珊。
在去之前，为了多一分胜算，他还去找了西门吹雪，为此奉献了自己的两条‘眉毛’。
结果就是，这边他们刚进门和阎铁珊叙上旧，刚戳破对方“金鹏王朝的内库总管严立本”的身份，那边便听一阵人喊马嘶。
阎铁珊还没等发作，和几人战在一起，便有下人连滚带爬冲进来，大喊：“大老板——不好啦——有个自称钦差副指挥使的人，带着几千太原卫把咱们这全都围了——”
正要开打的阎铁珊：？？？？？？
正要接招的陆小凤：……怎么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此时，如果将视角放到姬绝行这里重新播放，这事的处理经过大概是这样的：
在拿到如果在凌雪阁根本就不用多费心思的皇权特许后，他办事的效率终于可以回归正常。
哪怕郑指挥使跟他说“拿六扇门的令牌可调各地捕头”，不过姬绝行拒绝的速度让郑指挥使那句“但你把金九龄送进去了，他那群徒子徒孙多半要给你使绊子”干脆就没能说出口。
“让他们各司其职便可，这事在拿到关键证据，围剿阎家之前，不需要他人插手。”
郑指挥使一瞬间以为“凌一雪”疯了。
他劝说不动，木然地看着当天晚上凌一雪就拎着圣旨，骑了匹快马，只带了三天的粮食和他那两把奇门武器，一路风驰电掣的出城了。
在目送凌一雪离去后，第二天，郑指挥使就飞快地上了个折子。
他是武官出身，那些上疏奏折写的相当一般，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一个意思——
“陛下，您看好的凌副指挥使找死去了！我试着劝了未果啊陛下！他要死了不关我事啊！”
他以为姬绝行那种只带着自己和圣旨的行路方法，别说江湖人，就算专跑八百里加急的信使这么跑到山西也得没半条命。
结果就是三天后，姬绝行精神饱满的趴在阎铁珊书房的房梁上，等对方熄灯离开后，干脆利落，不惊动任何人的把阎家贿赂官员，逃避税务的账务往来，和可以作为阎铁珊昔年为金鹏王朝内库总管的证据都摸走替换了。
他办事只用一宿，找当地驿差加急送信，来回却硬生生用了十天。
这十天是姬绝行最怀念凌雪阁效率的十天，毕竟不过是从山西跑到京城再跑回来，抓头太白山的野猪都不至于跑十天。
不过好在阎铁珊并没有每天查自己的信件，还是拆开查看的过度谨小慎微的习惯——如果真有这习惯，估计他也还是严立本，而不是阎铁珊。
这十天没能误事，反而让他收到了来自这个朝代最至高无上的权利亲笔批示的许可。
这一去一回两封信件是这么写的：
奉天命钦差副指挥使臣凌一雪谨禀：
臣奉旨按察山西税课、缉捕奸宄。
查得山西富户阎铁珊，确为金鹏王朝内库总管。其人家赀巨万，门客如云，势压乡闾。虽未见兵械屯藏，然宾从往来纷杂，迹多可疑。又检其商税，织造，盐引诸册，隐漏银两逾巨，欺罔官课，证据确凿。
其账册凭据，臣已封识随奏缴进。
请准臣暂调太原卫兵守围阎第，严禁出入，待旨详勘。
臣自当躬率军士，秉法而行，不扰百姓，不纵奸徒，以清疆内之患。
臣凌一雪谨奏。
比起这尽述详情的奏折，皇帝的回应只有三个字：
——依奏行。
三个字，定一地地头龙蛇生死。
这就是皇权，这便是特许。
在拿到批准后，姬绝行当即调了太原卫，不给山西与阎铁珊有关联的其他官员任何反应，干脆利落地围了阎铁珊的珠光宝气阁与整座阎家府邸。
姬绝行不指望这些不会武功的兵士真的能做出什么，江湖事江湖人收拾，于是他的吩咐是“若有江湖中人硬要闯出，不必拼命去拦，徒增伤亡”。
这些事本该是凌雪阁的同僚做，不过此时他只有一人，那么单刀赴会，未尝不可。
毕竟这只是他自己的任务，而那些太原卫，或许还有自家老小。
因此，当姬绝行背着链刃，大步踏进阎铁珊的珠光宝气阁，迎面撞上没了胡子的陆小凤——还带着花满楼时，青年凛冽的杀气和从头到脚冰冷的清算气息一下子僵住了。
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盯着忽然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的陆小凤，看了几息后将目光移向听见他的脚步声，疑惑道了声“姬兄？”的花满楼，又斩钉截铁地将目光转回了陆小凤身上。
花满楼——但凡他不是欠这个青年一次救命之恩，不是清楚这个青年有多善良无害，此刻都早已亮出链刃，将在场所有人先押再审了。
花满楼，怎么偏偏就是花满楼，陆小凤怎么就带着花满楼——
他深吸一口气，恨不得自己齿间现下咬着的就是陆小凤本凤。青年脸色发黑，一字一顿。
“钦差在此，奉旨查税课与谋逆旧案，与案无涉者……”
这里应该说“速速离去”和“缴械不杀”或者“立即退下”，当年容苑使给他们写的《公文大全》姬绝行是反反复复背了十多遍，本该信手拈来的。
但此刻，在连续加班将近两个月，为了一个任务差则不扰民生，好则有利社稷奔波许久，转头发现居然有人能两个月前给他拖后腿两个月后给他捅娄子，姬绝行终于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他忍了又忍，憋了又憋，还是没能忍住。
青年的目光冷得像池水，在停顿半天后，从喉咙里硬生生碾出一个字。
“滚！”
行施否可会议臣大院部命乞(1)：出自御选明臣奏议《请豫备仓储疏》，为杨溥所写，正经奏折作者实在编不出来了引用了一下，以及确实是倒背（写）的。
公职人员不能骂人，这个滚字真是姬绝行最脏的话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壹：金鹏王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