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下 ,海浪翻滚,在红日残霞中勾出朵朵白花,冲上礁石密布的海岸盛放。
远行的船只在海浪中起伏,随着忽急忽缓的海风越来越小,直至成为一颗黑点。
而在京都的秦国公府中,北苑的腊梅树上开了几朵小花,有几点落子声在此处回荡,偶有闲谈碎语。
“依我之见,莫约是极难了,都过了好些年了,是否活着都是个问题。”
“公子这话虽有道理,却也太不中听罢。 ”
“那又如何,我本就这般性子,他若是看不惯,也要有本事敢指教。”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令年轻文雅的儒生听了直摇头。
他屈指敲了敲小公子的脑袋,没好气道:“白雪卿我教你的规矩都进狗肚子里了?如此没大没小,白巡抚虽性子糊涂不成器,可到底是你的长辈,可不能如此放肆。”
白雪卿嗤笑一声,稚嫩的脸上满是嘲讽,也不知道是学了谁的做派,看得儒生越发头疼。
“这种长辈我可不敢要,若不是他被后宅阴私伤了身子,往后不能再有孩子,膝下也无子嗣,他又怎会千里迢迢去找他走散的亲女儿?”
儒生:“……”
这话从这小子嘴里说出来,听着可真稀奇又古怪。
“不过,付清词、你说我家老头子留着这个泼皮破落户到底图什么?”
白雪卿皱着一张圆脸,伸手扯了一把茶案上摆的棋笼,抓了些黑子起来又放下,再抓起来再放下。
付清词叹了一口气,将不远处的狸奴抱过来放进白雪卿怀里,救下被他反复折腾的棋子。
这明显是白巡抚的家事,他一个教书匠怎么会知道。
“付清词,你和我打个赌罢。”
“赌什么?”
“就赌,那家伙能不能把人找回来罢。”
洛京风起时,朱雀桥边的芍药几度落花,殷红灼目的颜色就如刀上滴落的血珠,在洛京这些世家大族眼里凝成一处血泊,令人几度惶恐。
白巡抚到底是没寻回他走失的亲女,不光没找回,还把小命丢在了回洛京的路上。
此事传回洛京,一片哗然。
这白巡抚不过是个从二品的官,身上又无旁的官职,政绩一事上亦表现平庸,不甚出挑。
在洛京这皇亲国戚到处走的地界上,如白巡抚之人比比皆是,他可算不得什么重要人。
只是白巡抚出自洛京白家,光这一点,便令他这死因耐人寻味起来。
洛京白家多风流,自祖上起,便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功勋贵族。
白家子弟多善笔墨,除了些寄情山水、天性自由的,便都在朝中任职,多有政绩。
可若要问起白家何人最为出息,还得是秦国公白铎一脉。
这秦国公白铎早年袭爵,观其样貌显然是个文质彬彬善舞文弄墨的世家公子,万不能将其与舞刀弄枪的武夫想在一块。
然而,生得一副文人面容的秦国公却正是个舞刀弄枪的武夫,甚至是凭着军功娶了先帝的掌上明珠昭和公主。
秦国公与昭和公主育有一子一女,长子白如玉,生得温文尔雅在洛京中素有“玉树琼葩”美名,后被赐婚长公主府上的云德郡主,夫妻二人均病弱早逝,只留一遗腹子在世。
而次女白如霜,早年结缘谢侯府世子,定下婚约只待对方金榜题名便皆为秦晋之好,却不料官场诡谲,谢家牵扯入一起卖官鬻爵案,虽是清白仍被殃及,谢候世子一念之差竟出家为僧,那白如霜大起大落之下,似是看破红尘,竟也入了道门做了个正一弟子。
外人谈及此事,总是莫讳如深,也不知这其中多少阴私不应为外人道。
没几日,秦国公府里的芍药也开了,白生生的跟雪似的,和外头那些胭脂般的颜色比不得。
白雪卿抱着毛色乌黑的狸奴站在付清词身边,扫了一眼府中下人侍弄得极好的白芍药,忽然走了过去,扯了几朵下来。
“洛京的芍药据说本是白的,只是这几年死的人多了,就成了红的。”
“付清词,你说那些玩弄权术的人沉湎梦谷时,可曾面见那一个个鲜血淋漓的踏脚石?”
付清词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的按了按眉心。
他真是奇了怪了,到底是哪出了差错?
他分明是规规矩矩按着世家公子那苛刻要求去雕琢白雪卿这小子的,也不曾叫人给这小子看些有辱斯文的杂书。
平日里,更是言传身教,怎就把这小子教成了现在这副乖戾德行?
白雪卿并不知晓他的先生正在怀疑自个教书育人的法子是不是出了差错。
他等了一会,并未等到付清词接话,也不在意,只是扔了方才扯下来的芍药花,转身往假山那头走去。
方才的话,只是随口一说罢了,白雪卿也不曾指望付清词来与他分辨。
才走几步,便有人来寻白雪卿至前厅见客。
白雪卿皱了皱眉,有些不情愿的问了一句:“你可知来人是谁?”
说着,又看了看付清词,似是想从他脸上看出几分端倪出来。
付清词心知白雪卿这个时辰是要回院午枕的,那前厅的客人来的的确不是时候。
来寻白雪卿的是府中的老管家,听了他这话当即回道:“是江南来的富商罗徽,本是求见国公的,但国公一个时辰前陪着老夫人去了伽蓝寺,此刻便不在府中。本该打发人走的,只是老奴见与这富商同来的女子虽带着个女娃,模样却生得与巡抚家的夫人有七分像,老奴便自作主张将人留了下来。”
老管家这话说得规矩,可白雪卿心知若没有九成把握,他是万万不敢随意将人留下来的。
那所谓的七分像,也不过是谦词,那女子莫约真是白巡抚走失多年的女儿。
这般一想,那前厅似乎是该去了。
付清词打量着白雪卿的脸色,见他不高兴的瘪了嘴,便知道这是要去了。
他伸手要抱过那只狸奴,好让白雪卿跟着寻来的下人去前厅见客。
但白雪卿却是不大情愿,有些委屈的盯着付清词看,乌黑的眸子带着点泪花,看着竟是有些可怜。
付清词还是抱走了那只狸奴,并未理会白雪卿眼里那点子泪花。
他的学生他自个清楚,他要是不抱走那只狸奴,以白雪卿的性子定是抱着直接去了前厅。
这小子看起来规规矩矩的,跟着仙童似的,可行为举止确实是有些离经叛道的。
眼下这府中就他一个主事的,若真让他抱着狸奴去前厅见客,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白雪卿才到前厅,便听见几岁呜咽。
他年岁本就不大,今日又缺了午枕,一听这呜咽声,便有些不耐烦。
可到底是付清词一言一行教出来的,无论心下何等念头,可面上仍是一派矜贵。
那富商是在江南红云坊寻到的人,本是去寻花问柳的,从花楼内院过时,听见几个姑娘说话,见姑娘们颜色好看,便顺着话过去勾搭,晓得这楼中有个姿丽风流的花魁与人珠胎暗结,生了个女儿,给自个赎了身出了楼。
若是如此,富商也不至于寻过去。
只是他听其中一位姑娘说,赎身出去那花魁生得与某位官人极像,教他想起白巡抚寻女一事,这才去寻了人。
富商这话漏洞百出,可带来的人却实打实是白巡抚的亲女。
白雪卿耐着性子与他说了会话,便吩咐管家拿了金银珠宝将人打发走。
管家在一旁看着,偶尔会接上几句。
富商一走,白雪卿的脸色就垮了下来,看得白巡抚的亲女心有揣揣。
白巡抚的亲女确实与他夫人生得极像,尤其是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让人见了便忍不住怜惜。
白雪卿打量了一下白巡抚的亲女,目光在她背后躲着的小孩身上停了一下。
那小孩看着很瘦,脸色也不好看,落在白雪卿眼里就像个小乞丐。
不过也是,身无长技又无依无靠的烟花女子又怎能养出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出来,未免太为难人家。
那小孩发觉白雪卿在看她,瑟缩了一下,又往她娘亲背后躲了躲。
“你叫什么?”
白巡抚亲女的声音很弱:“回、回公子,奴家云烟。”
白雪卿并不记得白巡抚早就走丢的亲女是何名讳,但他家精明干练的老管家记得。
“回公子,若老奴记得不错,这位小姐该是叫白若湘。”
从伽蓝寺到洛京须得一日来往,因近五日里,秦国公与昭和公主赢是留在了伽蓝寺中小住,这偌大的国公府里便只白雪卿一个主家。
而这次与以往不同,府中留客却有付清词与白若湘母女三人,而非白雪卿一人在府。
因而,白若湘母女的去留竟儿戏一般落到了白雪卿手里。
“你叫什么名字?”
白雪卿使唤完下人去给他抱狸奴,目光又落在了躲在白若湘身后的小孩身上。
他发现这个十分瘦弱的小孩总是偷偷探头看他,看一下缩回去,看一下缩回去,跟几个月前南安王送他的西域元龟挺像的。
小孩没说话,只是将整个身子躲到了母亲背后。
许是看在那西域元龟的份儿上,小孩如此举动并没有让白雪卿直接发难。
在对对方有企图的时候,白雪卿白小世子总是很有耐心的。
他皱了皱眉,又问了一遍:“我叫白珏,你叫什么?”
付清词有些稀奇白雪卿的举动,但只是一旁在看着,没上前去掺和。
一声懒散的叫声响了起来。
白雪卿的脸色瞬间好看起来,虽说仍旧没笑,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挺高兴的。
就算没有那叫声,以付清词对白雪卿的了解,他也能猜到是前头叫去抱狸奴的下人回来了。
不然,就白雪卿那性子,也没多少东西能让他这般高兴了。
白雪卿素爱狸奴,这秦国公府里大大小小养了近十只,品相各异。
这下人给他抱来的是只乌云踏雪,咋一看像团化不开的墨,只四只脚爪白如初雪。
那只狸奴体态轻盈,身姿优美,并不爱待在白雪卿怀里,反而往上一窜,稳稳当当的趴在了白雪卿头上。
小孩总爱偷偷看着白雪卿,因而那狸奴趴在他头上的模样自然也让她瞧去了。
白雪卿自然发现那小孩又偷看他了,便干脆顶着一只乌云踏雪走了过去。
付清词也看习惯白雪卿惯着他养的狸奴了,对他此举便没多加干预。
他只看着白雪卿头上的狸奴感慨,也亏得这是只幼崽,分量不重,若是换了那只体态丰腴的,这小子定会头重脚轻栽个跟头!
因着知晓白雪卿并无恶意,白若湘安抚的哄了几句,便将她的孩子牵到了前面来。
她的声音很低也很弱,十分的小心翼翼:“我叫江玉燕。”
“带你来的人是不是没告诉你,你父亲白巡抚的姐姐是淑妃白静,表哥是秦国公白铎?”
白雪卿狐疑的看向一脸茫然的白若湘,十分奇怪于白巡抚的亲女城府如此浅薄,生出来的女儿也这般怯弱。
他们洛京白家最出名的就是心眼子多,怎到了白若湘这里却成了缺心眼?
白若湘听了这话,顿时红了脸。
她是真不知道她父亲竟是如此身份,有个位列四妃的姐姐,封了国公的伯父。
她一直以为她的父亲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巡抚而已,
白雪卿见白若湘反应过来了,便也住了口,不再发难,只是改问起了她孩子的父亲是谁。
生在世家大族,除非有意放纵,否则那些要继承家业的公子少爷没几个是省油的灯。
这一点,从幼时便开始培养了。
白雪卿就很显然,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在付清词看来,他这学生精明乖张,很是有当权臣奸相潜质的。
“论资排辈,我是该称你一声堂姐的。”
“堂姐,你好好想想你孩子的父亲是谁,可千万别留了什么污点出来。你若实在不愿说,这天底下姓江的是多,可也不是查不过来。”
这话说得嚣张,付清词听得嘴角直抽。
他总觉得他上辈子是造孽了,这辈子才会来当白雪卿的先生。
没教出个雅正端庄的君子也就算了,倒像是教出了仗势欺人的小纨绔。
真是作孽。
白若湘自然知道白雪卿话里是什么意思,也明白她长于烟花之地到底是令人诟病的。
她有些犹豫的说道:“这孩子的父亲是东厂刘喜的女婿江别鹤。”
白雪卿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对一旁的管家道:“你去把祖母身边的嬷嬷叫两个来,好好和堂姐讲讲洛京的世家大族。”
他看她说得如此犹豫,还以为是江南那个江家,没想到竟然是刘喜那个阉人女婿的江家。
不过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也配和洛京白家扯上关系?!
白雪卿挺气的,但又不能冲着白若湘发,就更气了。
他气得想跳脚,但碍于白若母女在,便只能忍着。
“对了,过段时间你带着堂姐去找一下族老,给她俩上个族谱。”
说完,白雪卿就拉着付清词走了,他是真怕自个忍不住在白若湘母女面前跳了脚。
刚一出去,付清词就笑个不停:“你还真别说,你这安排可真是妥当,我再没见比这个更稳当的了!”
这小子,这一通安排下来,可真是该明明白白的明明白白,不该明明白白的又好像明明白白。
白雪卿扯了扯嘴角,突然狠狠踩了一脚付清词的脚。
他气呼呼的说道:“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说什么!你才像内宅妇人呢!”
说着,又冲过去踩了付清词另一只脚。
付清词眼中满是泪花,再也笑不出来了:“臭小子!你这是欺师灭祖!你一点也不尊师重道!”
幼年期的白雪卿是个十足的骄纵小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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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目下无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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