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泉州。
清源山的轮廓渐隐于烟霭,晨钟声声自开元寺飘荡开来。
这个时节,暮春的风送来缤纷落英,海棠花自城头山间飘落,殷红的碎片轻轻掠过屋脊上缠枝莲纹的滴水兽,委顿在泥里,像一抹鲜红色的血迹。
不是错觉,风中的确裹挟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焦臭。
泉州府所辖康平县内,明明是耕作买卖的时辰,沿街家家户户却门窗紧闭,路上除了偶或蹿出的两三只猫狗,再无半点人烟踪迹。
街巷东南角的一户民居外,王婆佝偻着背,蹲在墙角,捏了把勺子哆哆嗦嗦地刮下墙灰,盛进边沿有两三个豁口的碗里。
她是半个月前自北边带着孙子逃荒,来泉州投奔亲戚的,可等她到的时候,亲戚一家已为沿海盗寇所害,原本的房子也被那盗寇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她本想找个洒扫的活维持生计,但因流寇猖獗,这半个月来根本没有人家愿意招工。如今她带着年幼的孙子在城西已无人供奉的关帝庙落脚。
那庙成了本地乞丐的地盘,本是轮不到她带着孙儿住在那的,可因近日康平县出了个肆意烧杀抢掠的盗寇,那些能跑的乞丐一早得了风声便舍了破庙,逃离了县城,只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乞丐留了下来。
她一路举着破碗,颤颤巍巍往回走,心里殷切盼着:有了这墙灰制的土方,孙儿连日不退的高热就有救了。
可等她回到庙里,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几乎肝胆俱裂。
“啪嚓——”瓷碗摔裂,她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捧起血泊里残破的小小身体,失声痛哭。
宋雁归自一片黑沉中醒来时,耳边听到的便是这撕心裂肺的恸哭。
眼前一片漆黑,她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失明,触手石壁冰凉,头顶破漏的孔洞透出些微的光亮——她竟似身在一座塑像之中。
诡异。
外面的人哭得凄惨,得尽快想办法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她心中暗道,思索间摸到袖中一片冰凉。
“啪嗒。”袖中之物落在手边,她将其反握在手里,心头一喜:是王怜花的折扇!
试图调用内力,丹田不出所料一片空荡。
也对,我把这一身内力都送人了。
不过也有叫她欣喜意外的发现。这一次醒来虽然气海空虚,身体却并无半点沉重之感。
那伴随了她二十年熟悉的沉痛感竟然奇异地消失了!
外面的哭声渐渐弱了,王婆通红着眼如一座空壳般坐着,她的泪已经流干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王婆听到眼前的关帝像中传来拍打之声,混杂着沉闷的人声:“外面有人吗?劳驾帮个忙。”
王婆原笃信神佛,但此刻抱着孙儿的尸身,她望向眼前这尊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塑像,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戾气。
她抱起门槛边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走去。
磕破了头昏死在一旁的老乞丐迷迷糊糊醒转时,看见的便是王婆举起手中石块,径直砸向那塑像!
阻止的话就在嘴边,被“哐当”一声巨响吞没。
他惊愕地半张着嘴,讷讷看着半毁的武帝塑像里竟真的坐着一个人。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这人是如何进到其中的?
适应了半晌滔滔日光,宋雁归睁开眼,见左有一老乞丐在底下不住磕头,高呼武圣恕罪。右有一老妪,脸上泪痕未干魂不守舍。
宋雁归起身,一手半撑案上,轻松跃下案台,落在地上,哪知一脚踩在拖地的衣摆上险被绊了个趔趄。
她抬眸,发现不对劲之处——
大大的不对劲。
她看向自己手掌,缩小了整整一圈大小的手掌,还有骤然变高许多的房顶,侧首望向案上锈迹斑斑的残破铜镜——里面模糊地映照出她稚嫩的脸,是她十岁左右时候的样子。
我这是……返老还童了?
等等,二十岁也能算老吗?
她脑中一片错乱,双目一时怔怔,却在落在倒于血泊中的孩子身上时骤然紧缩。
耳边传来老乞丐的叹息,他一瘸一拐地起身,帮着王婆收殓起孩子的尸身。
“撕拉—”宋雁归回过神,把衣摆多余的布料扯下,默不作声上前,将一片干净的青布盖在孩子身上。
“都怪老头子我,原是想出去寻点吃食,没成想竟把那该死的贼寇给引来了。”
老乞丐摇头低低叹息,掏出袖里藏的半个馒头,在衣服上擦了擦,捏碎成三瓣,分别递给王婆和宋雁归:“嘿,运气好,从野狗嘴边抢了来。”
“孩子,你也吃。”
“多谢。”宋雁归微怔,点点头,上前接过。
她这毫无芥蒂的模样惹老乞丐多看了她几眼,看她衣着谈吐看着也是殷实人家的孩子,倒是难得。
“老人家,你刚说那贼寇为祸乡里,那官府不管吗?”宋雁归疑惑。
“官府?”老乞丐似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摇头叹道:“如今这天下是蒙古人做皇帝,蒙古人不把汉人当人,这贼寇又偏偏只杀汉人,从不动蒙古人,官府自然不会管。”
“那……江湖正道难道也坐视不理?”
“孩子啊,”老乞丐苦笑道:“泉州府离中原腹地太远,哪来什么江湖正道,邪魔外道倒是层出不穷。”
原来这里是泉州。
“何况,纵是有,又有几个江湖人会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放在眼里?”老乞丐一双浑浊的眼里似是见惯了世态炎凉,声音低沉麻木:“纵使是武林第一大派少林,也不过自扫门前雪,江湖拼杀只为斗狠斗勇,无人会在意我等的死活。”
江湖拼杀,只为斗狠斗勇……
宋雁归一阵默然,她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孩子幼小的身体上温热潮湿的血,她攥紧拳,咽下一口馒头,似有一块巨石堵在嗓子眼。
老乞丐双目木然,起身,声音平静透出淡淡的死寂:“命如草芥,这么多年,习惯了。”
宋雁归垂眸,却在听到不远处的兵戈声时骤然警觉:“有人来了。”
“快走。”老乞丐按住老妪的臂膀,可对方沉浸在伤痛中竟纹丝不动。
“她这是不想活了。”老乞丐摇头:“孩子,我们走。”
宋雁归摇头:走不远的。她耳力大不如前,只大约能估算出来人距此地不过数百尺。
余光注意到身后武圣关帝的塑像,她咬牙心道:只能赌一把了。
来的人果然是那贼寇,他去而复返,却是掳了一个妙龄女子,欲在庙中行腌臢事。
那女子气息奄奄,左半边脸高高肿起,显是此前遭殴打所致,口中塞了块破布,是那贼寇防其咬舌自尽。
刀锋挑开女子衣襟的刹那,她口中“呜呜”做声,泪流不止,却求死不能。
“何人胆敢在此放肆!”
那正欲逞凶的贼寇骤闻“天音”吓得浑身一哆嗦,他起身,色厉内荏地咆哮:“谁?出来!”
“吾就在汝面前,不想死,速去!”
贼寇抬头,见那武帝塑像前胸及所执刀刃处不知何时淌下殷红鲜血,心中寒意阵阵:“谁、胆敢在你爷爷面前装神弄鬼……啊!”
耳边一阵劲风,贼寇摸向自己左耳处,触手湿滑,一阵剧痛,他摊开手掌一看:自己竟为不知哪来的利器削去半只左耳!
这回,不待“关帝”再显灵,那贼寇再顾不得被自己掳来的女子,一边大叫着踉踉跄跄逃了出去。
待确认他真的走后,藏在塑像后面的老乞丐赶紧将关帝前胸沾满血迹的几块石头刨开。
“还好小丫头急智,救了我等一命……刚才那暗器是?”他眼中精光微闪,隐隐露出贪婪之色。
宋雁归不去看他,只跳下案台,将那女子扶起靠坐在木柱下,除去她口中塞着的布条和捆缚手脚的草绳。
她声音嘶哑,虽仍惊惧不止,到底勉强牵出一丝笑意,艰难道谢。
恰逢春雨忽至,宋雁归将刚才多扯下的一小块布角沾湿,轻轻替那女子擦去脸上污痕。
如今这庙里老弱妇孺,倒也齐活。
“这里不能呆了,我们得走。”宋雁归当机立断道。
刚才不过抢占先机,加上那贼寇为她所伤,箭中还藏了毒。但至多一两日他就能回过味来,到那时候,他们一个都活不成。
——只有逃。以她现如今的单薄身体,握一把长刀都略显吃力。
“走?能去哪里?”老乞丐不赞成:“左右都是一个死,这里至少有片瓦遮头。”他指了指那失了魂般的王婆:“再说你看她,七魂丢了三魄。”
“我得回去。”那女子声音微颤,哽咽却坚定:“我不能让我的爹娘曝尸荒野。”
“等明日再走吧。”老乞丐提议,又伤又病的,等体力恢复些,再走不迟。”
注意到女子和王婆糟糕的状态,宋雁归这次没有反对。
如此囫囵过了一夜。王婆还是不开口说话,但从老乞丐和女子口中,宋雁归倒是将眼下时局了解了个大概。
往前数十年,宋亡元兴,彼时中原州县相继陷没,沿途焚掠,百姓逃窜,千里无烟。城中米斗万钱,九府十州尽成焦土,死者相枕藉。
而到如今。
老乞丐说要出去透口气,出去了很久才回来。
宋雁归一宿没有合眼。
天蒙蒙亮正要动身之际,庙门外传来狠戾声音:
“敢耍老子,一个都别想走!”
却是那贼寇,耳边的伤口已经包扎过,神色狰狞癫狂,手握长刀,去而复返!
老乞丐几乎是立刻两股颤颤跪了下去,他匍匐在地,高呼饶命,一手指向宋雁归:“好汉,壮士!不是我!是她!是她伤的你!此事与我无关啊!”
“无耻!”那被救的女子见老乞丐毫不犹豫将宋雁归出卖,忍不住呵斥。明明牙关发颤,却仍上前半步挡在宋雁归面前。
贼寇望向庙里唯一的十岁小儿,一身不合体的青衣,迎上他的目光时,里面无惊无惧。
他痛恨这样的眼神。仿佛在对方眼中自己不过一个跳梁小丑。她该惊!该惧!该跪地求饶,痛哭流涕!
刀已高举,宋雁归袖中折扇滑出半寸,她等的就是他的近身。
“快走!!!”一身笨重的身躯不知如何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王婆自背后死死扒住贼寇,牙齿深深陷进他的血肉,眼睛里迸发出某种决绝的光。
“找死!”贼寇反手向后刺出一刀,洞穿了王婆的下腹,可她满口鲜血,却仍死咬着不松口——誓要从他身上撕扯下肉来!
宋雁归看准时机,手中机括射出两枚暗器,一枚正中贼寇眉心,另一枚洞穿了他的咽喉。
她和女子合力将王婆放下,这个刚刚历经丧亲之痛的老妪突然一把捏住宋雁归的手,透过她,王婆仿佛看到自己前不久还活蹦乱跳的孙儿,她嘴角扬起一个释然的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短短半日,骤见两个无辜之人死在自己面前,宋雁归心中闷闷。
“小心!”
女子拉着她退开数步,险险避过老乞丐砸向她头颅的一棍!
“把你手中兵器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是你。”宋雁归目露了然之色。
半宿未归是向那贼寇报信,但隐瞒了她身藏暗器的事实,是要利用她除去那贼寇,好独吞神兵。
不得不说,是她小看了这手无寸铁的老乞丐。
不对,他并非手无寸铁——宋雁归看向他此刻手中棍棒:
“你是丐帮弟子。”
倚天世界的丐帮,陈友谅以一己之力拉低整个下限。
让小宋的游侠精神和金庸笔下的正史侠义之道来一点碰撞。
福建泉州,暗示了小宋在本故事中出场的时间!大家有猜到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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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死”者为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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