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罗斯
就像怎么都睡不够一样,从上飞机开始我的眼皮就沉重得几乎无法抬起。和安眠药作用下的单一困意不同,病痛带来的困意让我虚弱不堪。头疼,肌肉酸,嗓子干。
但看着桌板上热水,我还是选择先睡觉。
醒来时杯子已经被空乘收走了。
口渴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入住民宿,巴基拿着药和水杯走过来时,我注意到有热气从杯口升起,所以赶紧清了下喉咙,打算要一杯冰水。但我刚张开嘴,就一口气没喘上来,彻底呛着了。
我被禁止说话,只能就着热茶咽下药片。
起码不是白开水。好吧。
卧室重新回归安静,只剩下我自己。昏沉中再次陷入睡眠,但睡得不太安稳,中途醒了一次。不过我发现床头柜上剩下的半杯茶放凉了。
端起来,一饮而尽。
喉咙中火燎的痛感被短暂压下,我终于感到一丝慰藉,又把自己放回了柔软的枕头里。
不知过了多久,第二次醒来时,窗外的天空已然擦成雾茫茫的蓝。布拉格金色的街灯照进屋内。外面热闹的音乐和人群声溜进这一方安静的小空间,听起来不近不远。
恰巧这时远处整点铃声清脆地响起,我支起身子往外看,红色的屋顶从高到低铺陈开,尽头是高大的天文钟。十二门徒在钟塔窗口依次现身,塔尖指向一轮月亮。
正当我看得专注时,身后的房门被打开。
从窗口转过头,身后客厅明亮的灯光涌入昏暗的卧室,一个人背光站在门口,保持着手握门把的动作。只有一个轮廓,但我能辨认出身型是他。
我决定解释一下,“我不打算跳楼。”
“...我知道。”他径直走过来,我维持着半跪在床上的姿势,微微转过身子朝向他。他伸出右手,干燥温暖的掌心轻轻贴在我的额头上。
皮肤接触的几秒里,我屏住了呼吸。
“好多了。”
收回手,我依旧看不清他的表情。
转身离开,他没在卧室多做停留。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随后爬下床,也走入了公共区域,虽然腿还有些酸,但头脑的清明让我感觉像是重新回到了人间。
房东梅布尔拄着她的拐杖向我走过来,她温和地笑了笑,“感觉好些了吗,孩子?”
我愣了一下,也回以一个微笑。“好多了,谢谢。”目光扫过客厅和厨房,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做饭,还有人在布置餐桌,“这些都是你的房客吗?”我随口问道。
“大部分是的,”梅布尔顿了顿,而后又开口补充,“但威尔和琳达是我的孩子。”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对正在布置餐桌的亚裔中年男女,又看了看梅布尔典型的白人面孔。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靠着壁炉旁的沙发缓缓坐下,平静地向我解释:“越战时,捷克斯洛伐克政府接收了很多越南孤儿。他们就是其中的两个。我收养了他们。”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是从美国来的吗?”
“是的。”
“我也是美国人,”梅布尔拍了拍身旁的座位,我领会她的意思,走过去坐下。“七十年代,我搬来布拉格生活。也就是那个时候,我领养了这两个孩子。”她说。
“这很了不起。”
我由衷地说。
梅布尔笑着摇摇头,她仔细端详起我来,挑起我几缕参差不齐的头发,看了又看,“亲爱的——这可真是一场灾难。”
沙发旁边是落地镜,我这才看清自己像被狗啃过一样的头发。帽子压痕让本就卷曲的发尾上翘,但却让发根贴着头皮。一个只能用怪异来形容的发型。
我咬住指甲,低低笑出了声。
“让我帮你修修吧,我以前也常常这样给我女儿理发。”
她抚平我衣服上的褶皱,转身去拿工具。我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坐直了些。无论理发手艺如何,无论她苍老的手还能否拿稳剪刀。这样母性的温柔,我都不可能拒绝。
在她去拿梳子和剪刀的间隙,我把目光投向琳达的头发。梅布尔回来后,我对她说琳达的头发看起来很好。
梅布尔扶住我的发顶,用沾水的梳子梳了几下,“琳达是个格外爱惜头发的姑娘,她倒是不怎么需要我给她理发。”
“那你还有其他女儿吗?”我任由她摆弄着头发,保持坐姿不动。
“确实还有一个,”剪刀清脆地响了一声,几缕碎发落下,“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是一名随军护士,1970年,她牺牲在越南。”
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剪刀的声音依然稳定而规律的响着。我不敢回头,也不可能在理发时回头。
“...抱歉。”
“不必道歉,孩子。”她将我垂在脸颊边上的头发理顺,口吻始终轻松而平静,“生活总要继续,如果我始终放不下,也不可能活到九十多岁。”说完她便轻轻笑起来。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九十多岁,梅布尔。你看起来只有八十岁出头。”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这是事实,”我盯着一缕缕飘落的发丝,小声说,“她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剪刀的声音停顿了一瞬。
“见到你第一眼,”梅布尔重新拢起我脑后的头发,“我就知道你是个可爱又善良的姑娘。”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这是事实。”
我们一起笑起来。
她最后用一把小刷子扫落了我后颈的碎发茬,“现在你可以去出演布拉格之恋里的特蕾莎了。”
我如梦初醒,慌忙捂住自己的额头,“你应该没有给我剪刘海吧?梅布尔。”
“当然没有,你的额头已经很好看了,它需要露出来。”梅布尔递上一面小镜子,我接过查看。
镜中的发型比刚才看起来要好上十倍不止。
我彻底放下心来,又忍不住左右转了转头。
梅布尔将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柔和的面容也出现在镜中,“现在可以去找你的'托马斯'了,他叫什么来着?...詹姆斯,对吧?”
我点点头。
“我不得不说,虽然他是个扑克脸,但他削土豆真是削得又快又好。”
......是吗?
我见过他耍小刀的样子。
犹疑了几秒,为了避免她看出我们俩实际上并不熟,我试图解释起来,“他经常.…..呃,削土豆。”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声从厨房方向传来。一个德国口音的男人大笑着,半推半拉地把巴基从厨房带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几个面带好奇和笑意的房客。
“来了来了!”德国男人洪亮地宣布,引得客厅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詹姆斯,快,当着大家的面再回答我一次,你和伊丽莎白是怎么开始的?老天,我必须要当面求证一下。”
“没什么特别的,”他把手放进口袋,后退一步,和人群拉开距离。
"She had a crush on me."
所有揶揄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followed me around, and even eavesdropped on me."
暗恋他,跟踪他,偷听他。
......
是我听错了,还是他疯了。
我该怎么解释。
不,实际上我在送他的东西里放下窃听器,是为了追踪一个偷了我算法造血清的骗子。
那听起来太像惊悚片。
众目睽睽之下,我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副哑口无言,仿佛被说中了心事的模样显然取悦了大家,“瞧!”琳达笑道,“她不反驳!詹姆斯说的肯定是真的!”
“伊丽莎白,没看出来你这么大胆。”
我感到一阵无力,下意识看向罪魁祸首。他依旧靠墙站在那儿,只是低下了头。
…他是在笑吗?
趁着大伙笑声稍歇,我决定说点儿什么。
“但他根本不在乎我的喜恶。”我清了清嗓子,“怎么会有人一直给别人喝讨厌的热水?”
有人附和说热水的味道很奇怪,有人说喝冰水才对,还有人说喝热水简直跟喝洗澡水没区别。
“…或许你们应该知道二战时期欧洲战场的战壕足病和痢疾。”噤声半天的他终于再次开口,“喝热水有助于体温回暖,也能降低感染传染病的风险。”
客厅陷入安静。
“詹姆斯,你听起来像个老军医。你多大了?七十岁吗?”德国男人发问。
“不,他一百多岁了。”我说。
众人哄笑。
隔着人群,我看到他眯起眼睛,嘴角似乎放松了丝毫,“只是经历过一些防疫培训。”
那个德国男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嘿,詹姆斯,你以前是军人吗?你身上有种…”他比划了一下,“很笔挺,很警惕,你能懂我意思吧?”
巴基的目光与那德国男人接触了一瞬,随即移开,“早就退伍了。”
“所以你这手是在战场上受伤了吗?”
他看向巴基始终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试图拍他的肩膀,但没等手落下,巴基却起身向我走过来。
“旧伤。”他在我身边站定,停顿了几秒,似乎在措辞,“...血液循环不太好。”
合情合理,又回避了所有细节的解释。我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却不像刚才那样轻松了。
就在我打算说些什么岔开话题时,梅布尔适时地拍了拍手,“好了,好奇心先生女士们,如果你们还想在午夜前吃上复活节晚餐,就别再围着詹姆斯问个没完了。”
聚集的人群作鸟兽散,重新投入到晚餐的准备中。
威尔端来了一整块表面香气浓郁的巴斯克蛋糕。他切下两大块,分别放在盘子里,递给我和巴基。
“尝尝看,”威尔笑着说,“希望合你们口味。”
我接过盘子,低声道谢。用叉子切下一小块,送入口中,黄油芝士和焦糖的咸甜味中和得恰到好处。
巴基拿起叉子,切下一角。
蛋糕送进嘴里,他咀嚼了两下,喉结滚动,咽了下去。
然后他放下了叉子。
金属叉齿与瓷盘边缘接触,发出清晰的磕碰声。他没有再动那块蛋糕,只是看着它,我注意到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不合口味?"威尔问。
"不。很好。"
抬起眼睛,他幅度很小地摇了下头,视线聚焦在未知的某处。像把自己放在了一个透明隔膜后,周围的谈笑、食物的香气,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似乎完全没发现我在看他。
电影《布拉格之恋》改编自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著名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主角特蕾莎和托马斯是一对恋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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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大小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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