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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他从世纪风雪里跋涉而来

伊莎贝尔·罗斯

我悄悄穿过喧闹的公共区域,走向阳台。

刚刚梅布尔没让我们继续整理狼藉的流理台。她说不必着急,大伙儿还在喝酒,用不了多久还会弄脏的。巴基闻言也停下动作,告诉我他要出去透口气,“你可以来。”他放下百洁布。

“如果你想的话。”

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夜风驱散周身的热气,我回头看向客餐厅。吉他和手鼓,还有大声唱歌的人——跑调的跑调,忘词的忘词。有人举着薄荷利口酒的瓶子喊了句什么,没人在意是哪国语言,七八只杯子立刻伸过去。

温暖的屋子被热闹填满,我没由来地跟着笑了一下,仿佛也被这样的快乐打动。视线从室内挪回室外,深深向夜空索取一口氧气。

伏着冰凉的铁艺栏杆,我向下望去。

他就在楼下。

靠在路对面街灯斑驳的光晕里,一只靴子抵着墙壁,一只落地。身型颀长,身影更长。他似乎有所感应,仰起头。

下颌微抬,目光聚焦斜上方。

这样的姿势与神情,让我感到熟悉。

-

我想起毕业典礼前,妈妈与我去过一趟华盛顿。彼时手握中情局offer的我骄傲地向她介绍这是未来我将定居的城市,怎样雄心壮志,如何大展拳脚云云。我是聒噪的业余导游,她是我唯一的忠实游客。

史密森尼博物馆是行程中的一项。咆哮突击队的展厅占据了一大块区域。但自从罗杰斯成了政府拍板认定的通缉犯,这一部分展区的人流比以往小了不少。

比安奇女士向来不喜欢吵闹,她自然不会往人堆里扎。逆着人群,我跟随她走进这间过于安静的展厅,新闻节选用巨大的标题将罗杰斯定义为“弃誓者”。她看了一会儿。我看看荧幕,又看看她。

“他看起来挺年轻的。”

“这就是你的结论?”我听到后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怕打扰到其他游客,于是又放低了声音,“我以为你又会发散出别的想法。”

她隔着无框眼镜对我飞了个没什么杀伤力的眼刀,“直观感受。”身子转了半圈,朝另一个方向努了下嘴,“和他的好朋友一样。两个能承受血清的身体,儿时形影不离的挚友...我指的是,我真该问问他们吃什么长大的。”

那里是巴恩斯的展板。

内容有一处更新,是我上次来时没有见过的:直到70多年后的2014年,才有人发现巴恩斯还活着,他被九头蛇特工找到了。更后面的展板是关于他冬日战士的经历梗概。这些事情我私下也多少了解过,为了工作,我在很多方面都下了些功夫。

——那毕竟是中情局。

“他们吃什么长大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妈妈?”我绕到她身后,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故意用无奈又夸张的口吻对她说。她伸出手使劲掐了我的耳朵一下,我吃痛地啊了一声。“一起长大,吃的东西相似,有了相似的好体格。”她转过头,笑地内敛也藏着坏,“给你也吃点儿,省得流行感冒每次都第一个找上你。”

“别太夸张,就这两年,这两年经常感冒而已。每天待在实验室抵抗力难免下降——”

“——或许你该坚持打网球。”

“妈你知道网球其实是一项很孤单的运动吗?”

“当然了。”她拨正我歪掉的项链吊坠,“绝对孤立,心理博弈。我看你应付的蛮好的。”

好吧。我确实很喜欢打网球,但为了做出成果,总得牺牲点个人爱好把时间留给学业和事业。我环顾四周,“但,总之——如果我们要讨论网球,应该去温布尔顿,而不是史密森尼。”

她笑着告降,“那你说说我本该发散些什么?”

我故作深沉地思考起来,“神曲,但丁…马丁路德?”

“怎么说?”

“呃,宁受流放也不肯低头?诸如此类的。”

闻言她挑眉,“如果你是我的学生,我平时分会给你A。”

“那很慷慨了。爱你。”我用力亲她的脸。

“对他来说也许正义就是不可被体制量化和控制的。”她冲我眨眨眼,似乎意有所指,我立刻明白过来,“看来有人对我入职CIA有点其他看法。”我在量化自己的成果。

“我可没那么说。”她轻飘飘否定了我的说法。

“你明明还想让我留在波士顿来着。”

“但你从来都不是会跟着他人想法走的人,亲爱的,包括我。波士顿有最好的科研环境,但你偏要离开熟悉的地方,求一片自己的天地,我又能说什么呢?”

“well,”我耸肩,眼睛却垂下,盯住她方形的鞋尖,“...那你会认可我的选择吗?”适逢其会的询问,其实也是我一直想问她的。对我来说她的答案比起任何人的都更有价值。

“你真觉得我的认可更重要?”

“不然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吗?”

她轻笑着摘掉落在我衣服上的一片浮毛,“你得记住了,谁对你的认可都没有你对自己的认可更重要——真理不在于你身在何处,而在于你选择成为谁,怎么做,明白吗?”

我得了便宜还卖乖,哼哼一声,“可这还是和史密森尼没什么关系。”

“那就说点有关的——你知道宁静祷词吧?二战时每位出征前的士兵都会收到的、尼布尔的那篇。”

“愿上帝赐予我...?我在小说里读过。”

“愿上帝赐予我接受无法改变之事物的平静。赐我改变可改变之事物的勇气。以及区分这二者区别的永恒智慧。”她将完整的上半段复述出来,“也许这两位士兵当时也背诵过。”

我再次环视展区。视线越过大片罗杰斯的展品和展板,反倒落在那一小块关于巴恩斯的展板中间。

优秀的运动员,应征入伍的士兵,九头蛇的俘虏,咆哮突击队唯一为国捐躯的英雄...臭名昭著的冬日战士。命运多舛,造化弄人。

不连续的时间节点,割裂的身份。无法平滑过渡的坐标,离散函数一样的人生。如果这一切并非他本意,我不知道该怎样替他重拾平静和勇气。

起码我当时是不知道的。

“虽然我信上帝,但对于你——我觉得你天生就拥有这样的品格。”她走到我身侧,与我并肩站在一起,“所以,波士顿还是华盛顿,去就去吧,只要你想。我知道你会做得很好,从你小时候参加南瓜彩绘比赛开始我就知道——天呐。你知道你画错一点就要立刻推翻重做吗?那天你不知道换了多少南瓜。”

“......我最后是不是超时了?只拿了鼓励奖。”我从模糊的记忆里检索出片段,可我怎么记得自己最后还挺开心的来着?

“然后我们那一周都在吃被你淘汰掉的南瓜——”她摘掉眼镜,擦去眼角似乎是笑出来的眼泪,“但你当时可没气馁,比赛结束了,人都走光了还在画。我跟你吹了一下午冷风。”

她捏住我两侧脸颊,玻璃倒影里我的嘴巴像河豚一样,“最后你终于画出了满意的南瓜。然后你笑了。”

我从她的掌心挣脱,但抱住了她。脸埋入颈窝,声音瓮声翁气,“妈妈,你真的不怪我吧。”我当然不是在问她陪我画南瓜、吹冷风的事情。她到底还是个传统的意大利人,家庭观念重。而我在美国长大,好死不死地和美国人学来了个体独立那一套。

“作为你妈,是有一点点怨气。”她拍拍我落在她腰间的手背,我站直身子。四目相对时,她轻轻亲吻我的额头。

“但作为桑德拉·比安奇,我没有理由责怪你。”她甚至是用意大利语说的。

那天我们谁都不知道接下来的世界会发生什么,只是在展区内相拥许久。

我一直面朝巴恩斯展板的方向,盯着黑色玻璃上的自己出神,偶尔也会注意到上头的文字——展牌右侧写着:詹姆斯·布坎南·“巴基”·巴恩斯。

他会不会是唯一一个小名被放进官方介绍里的大人物。

左侧照片上的人物轮廓被展区的射灯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年轻的士兵,外套领子立着,但不显轻浮,身姿大概也像穿军装一样笔挺。下颌微抬,倔强,倨傲,也坚定。

这个仰头的姿态,穿透八十余年的尘埃与鲜血,分毫不差地,与此刻布拉格街灯下这张写满疲惫与沧桑的脸,重合了。

整颗心像被冰冷的手握住,又骤然松开。只留给我空洞的悸动。

-

这个从世纪风雪里跋涉而来的人就在我眼前。

他静静看着我从公寓大门口走向他,迈出几步到路灯正下方,我的脚步也因此停在此处。

身后拖曳的漫长阴影被隔绝在外,我们成了暖色调结界的圆心。

“外面冷。”他见我没穿外套,脱下自己的披在我身上。“...里面太吵。”我站在原地,任由着他的动作,看他又抬起右手,像之前那样探向我的额头,“我已经退烧了。”

掌心依然干燥温暖,贴合在皮肤上,“嗯。”但这一次没有像之前那样公事公办地迅速离开。

它停留着,几秒钟。

然后指尖缓慢地擦过鬓角,掠过头发。发丝挑起,又落下。我短暂地耳鸣了一秒,随即听见他说,“挺适合你的。”

看着他放下手,我没有接住这句话。

尽管今晚已经问过他这个问题不止一次,但我还是要问。

“...你还好吗?

他将手放进上衣口袋,也收回落在我脸上的目光,“...我挺好的。”眼睛看向我身侧的某处,“真的。”

这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像说真话的样子,可我又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他察觉到我欲言又止的表情,犹豫了片刻,又一次开口,“...好吧,谈不上好,但也没那么糟。”

我默默松开被攥紧的衣角。

“如果今天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我道歉。”说到底是我把他带进这间房子,那就也是我,让他可能想起了一些不那么愉快的过往。

安静了一小会儿,我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疑惑地抬头。

“你比我想象得大度。”他说。

“什么?”

“我以为你会因为我胡说八道生气呢。”

如果他指的是说我暗恋他跟踪他的那些鬼话,那我当时确实没法高兴。

但也不至于生气吧。

我在腰上抹了一把汗津津的手心,眼神飘忽,“我的意思是...”

“伊莎贝尔。”他打断我。

“别总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我重新去看他。

这是那张不再年轻版本的脸。

在没有天光的夜空下,头顶明亮的灯隐约蹭进他有些凹陷的眼眶,蓝也镀层金。一场人造黄昏,两片天然海洋。

可是你呢。

你不也将那些风雪照单全收,将那些足以压垮任何人的罪孽与痛苦,沉默地扛在自己的脊背上。

“...你也别总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最终我听见自己这样回复他。不知道为什么喉咙发紧,有哽咽的嫌疑,但我不能跟人说着话突然自己就哭了。那也太神经了。

于是我后退半步,拉开足以伪装的安全距离。

但一只手抓住了我。我怔愣在原地。

头发再次从脸颊上离开,接下来的皮肤触感说明它显然不是目标,只是沿途刮擦的意外。

他的手搭在我颈动脉跳动的位置,我们之间的距离被这个动作彻底抹去,光线被他宽阔的肩膀挡住。我很快意识到即将要发生什么。

不该是这样的。

我们不该...只是不该在这种局势未明的情况下,在充满是与非的路上允许这样的时刻存在。也许我们理应保持冷静,规避掉两场错误兴许会拼凑出一个正确瞬间的侥幸,维持好彼此间心照不宣也来之不易的平衡。

可一个无法预判的变量正在入侵。

我在他的笼罩下陷入一片温暖的阴影中。我的慌张无处遁形,我无处可逃。

或者我根本不想逃。

夜风掠过,街灯的光晕在他逐渐靠近的轮廓边缘模糊地晃动。这儿不是教堂,但灯让一切圣洁。

我忽然不在乎......我忽然全然不在乎。

像是被某种远超理智的力量牵引,我鬼使神差地向前,瞬间踏破所剩无几的安全距离。

差一点。

就差一点。

“詹姆斯!伊丽莎白!”

楼上醉醺醺的呼喊如同一颗被随意掷下的石头,轻易就砸破了这个脆弱的结界。

我们同时别开脸,假装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抬头望去,那个德国男人正半个身子探出阳台,挥舞着酒瓶,朝我们发出暧昧不清的大笑。

“上来喝酒!别在下面偷偷约会!”

我挪动脚步,“那个...我上去了。”甚至顾不上腿疼,转身逃也似的,跑回吵闹的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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