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她说“你做决定吧,是做作家,还是做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自/慰狂。”
——《海泊利安》西蒙斯
“周六日的晚上,街上十分嘈杂。我们这群痛苦的老艺术家挤在咖啡馆的一角,大衣里裹着燃尽的火山。”
——《诗人继续沉默》亚伯拉罕
作家总是会比其他人少活那么一段时间,早在刚开始决定用写作来讨生活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件事。倒不是因为所谓的艺术家的敏感,或者他们特有的对烈酒的喜好。
对于作家来说,死亡指的不是那位身披黑袍拿着镰刀的骸骨,也不是病床上拉成直线的心电图。死亡是一种意象,来的更早,有些作家在30岁就会死掉,有些幸运得则能苟延残喘到50岁。
已经死了的作家虽然身体还在活动,却已经成了幽灵。他们披着老旧得大衣,像是被唤灵师招来的亡魂一样一个个走进放着黑胶唱片的咖啡馆里。我从门口走过,看到他们那青紫色的眼眶和失了魂魄的眼神,就知道这里是作家们的坟地。
而在今天早上,我从床上睁开眼睛,看向灰色的水泥天花板的一瞬间,某种冥冥中的预感像是神启一样降临在我的身上,我意识到我已经死了。
这并非毫无预兆,早在一段时间之前,我在落笔的时候就感到这份死亡捉弄着我的脚跟,我拼命地挣扎,写更多的文字,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才华在自来水笔下粉碎。一开始,两个句子之间断了含义,前后段落之间变得苍白。后来,我的句子像是被隔断了绳索的吊桥,单词像是木板一样接连得掉下去,我拼了命去捞那些残破的板子,最后却和他们一起掉下了深渊。
最后我放弃了,对外说我封笔了。我也裹上了大衣,钻进咖啡馆里,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带着同情,脆弱的同情,苍白的同情。他们拥抱住我,我们像是扎堆的企鹅一样裹成了一个巨大的球,我感动得流下泪来。
我握着他们每一个人的手,谈论和称赞他们过去的作品,那些辉煌,已经得到的或者已经错过的。我们从彼此截然不同的脸上看到了相似的影子,同样疲惫不堪,同样痛苦,同样的绝望。
但当我回到家里,关上门之后,就燃起了这样一种的想法:我和那家伙不一样。像是已经垂垂老矣的人否认镜子里的相貌。我开始发狂,拼命地想要写些什么,最后又静静地坐一夜,拥着白纸睡着。
我开始尝试一些新的想法,自己过去嗤之以鼻的东西,简陋可笑的词句,截然不同的风格,我翻阅儿时天马行空的书本,妄图找到年轻的自己。我确实写出了一些东西,可是都不堪入目,矫揉造作到足以让任何一个稍有审美的人呕吐。
缪斯似乎对我感到厌烦了,她抛弃了我,像是丢掉了一个垃圾,任凭我怎样得在她的脚下祈求都无济于事。
于是我又穿上了大衣,打算去咖啡馆去,只是这次,或许是因为烦躁导致的心血来潮,我多绕了点远路,去了不常去的那条街。
那里多了个新的热狗摊,或许是因为还没有到午餐点的缘故,摊子前格外冷清,招牌上那个笑着的热狗人也显得愚蠢。但是吸引我注意力的并不是这点街区的变化,而是坐在热狗摊里的那个女孩。
她有一头很漂亮的黑色头发,长度到了小腿的位置,随意得披散在肩上,像是完全不把食品安全法案当一回事。而衬着头发的是精灵一样白的肤色,小巧的鼻子,薄得恰到好处的嘴唇,像是精致的陶瓷娃娃一样得嵌在脸上。
她本人没有发现,或许是没有在意,可我注意到了,隔壁的那些食客总是忍不住在看她。那是自然,她漂亮得仿佛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是诞生于人类的造物。谁知道呢,或许她就是缪斯的某个化身,下来捉弄我们这些凡人了。
于是鬼使神差得,我去买了个热狗。
她用蓝色的眼睛扫了我一眼,说:“你确定?”
我低头看了一眼,这大衣里昂贵的定制西装显然不是吃路边的热狗该有的打扮,但是我还是说:“我从小就喜欢吃热狗。”
她一句话不说,给我做了一个经典热狗,和漂亮得可怕的店员不同,这个热狗的样子称得上中规中矩,没有一点亮点可言。但是吃到嘴里感受则不同,芥末和番茄酱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不仅仅让干得难以下咽的面包变得可口了,火腿肠的肉香也变得更加浓郁。
我两三下吞掉了这个热狗,被噎得直拍胸口。一杯水放到了我的手边,我二话不说就把它喝干净了。
“我还要一个。”
“我不建议你再吃一个。”她说。
我填了舔嘴唇,感觉那难以置信的味道还残留在我的口腔里,回味无穷。
“算了,那我在这里坐一会可以么。”我指了指一边多出来的板凳说。
出乎我的意料,她同意了,可能是刚好没什么人的缘故,我和她聊起天来。
我说我的家庭,我的出身,我的工作,在听到我是一个作者的时候她愣了一下,然后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害臊,或许是因为我现在早就不足以被称为作家。
我开始讲我的作品,得奖的,销量高的,我举了几个脍炙人口的名作,问她有没有读过。出乎意料得,她慢慢地摇了摇头,仿佛在疑惑我为什么会问她这种问题。
仔细一想,一个会读书的女孩也不会在街上干这种工作了,想到她漂亮的相貌,不禁让我有些惋惜。
这份惋惜让我的言辞更加轻鄙,我向她炫耀自己的成就,还有在作家中的地位,我向她炫耀自己的销量,在媒体和批评家中的评价,还有那随之而来的金钱。
她坐在那里,像是听了,也像是没有在听,偶尔点了一下头,可能是在肯定我,可能是在把脑子里我喋喋不休的声音给赶出去。
这和我预想中她崇拜的表情背道而驰,最后我像是布道者一样大声宣布,出于我的仁慈,我可以让她读读我以前写的书。
她同意了,这也出乎我的意料,我把随身带着的那本小巧的薄本递给了她。
她认真地开始看,从没人会看的前言开始看,就连目录都看得那么认真,认真地像是这辈子没有读过一本书一样。
我生出了怜悯,坐在一边,观察着她的表情。她的表情全部相当细微,有的时候她的眉毛会跳动一下,有的时候她会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一旦想到这都是我这本书带来的,这些细微的表情也能让我感到狂喜。
最后,她连这本小书的后记都看完,然后缓缓地合上了书。
她抬起头,湛蓝的眼睛看向我,我的心狂跳不已,等待着她说出第一句话:
“——”
像是很为难一样得,她移开了目光,然后说:“还行吧。”
还行吧,什么叫做还行吧,我都准备好听她说狗屎一坨,这句还行吧却彻底把我惹恼了。我成了天底下最聒噪,最烦人的生物,喋喋不休得问她每一个细节的感想,每一个情节的体会,我巴不得拿一把刀扒开她的胸腔,把每一个和这本书有关的感悟都从她的身子里拽出来。
在听完我没完没了的质问之后,她那惜字如金的特质发挥了作用,她终于看向了我说:“我觉得这不是你最喜欢的作品。”
“——”这确实不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但是作为评价,这句话的意思有点过于宽泛了,到底指的是我写的不够好,没有达到我应该达到的水平。还是指的是她一点也不喜欢我的风格。
在我的追问下,她终于开了口,说:“你应该是个作家,而不是一个砖瓦匠。”
对一个以创作者自居的人,没什么比这句话更侮辱人的了,我感觉自己从头到尾都被辱没得干干净净,像是被人**得丢在了大街上,但是我没法反驳这句话,一点点都无法反驳,我听到自己大声怒吼道:“我明天会把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带过来,你就给我等着吧!”
被一位可敬的男士这样的吼,正常的女孩早就被吓呆了吧,她却露出了一个笑容说:“好,我等着了。”
回到家后,我翻箱倒柜,把自己每一本书并排放在一起,发誓要找到一部能让她说出点什么尊重我的话的作品。一本可以让她惊掉下巴的作品,我人生中的杰作。但是当脑袋里的热气散去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能够我被称为杰作的作品,一本都没有。
我越是疯狂地在我的几本书之间来回比较,对他们本身的厌恶就越是显著,我意识到我不想把他们给那位女孩看,一本都不想。我的书架似乎越来越高,盖住了天花板,又越来越低,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黎明在窒息的氛围里到来,我已经干涸的笔写不出新的东西,我的那些书本里全都是让人厌恶的陈词滥调。
有一瞬间,某种阴狠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作祟,我希望吊死在我家的客厅里,留下一封该死的遗书,在里面写都是那个喜欢说还行吧的小批评家害了我,然后我的离去会带来成群结队的记者,把那可怜的女孩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
然后说不定她也会自杀,从楼顶上一跃而下,当她到了天堂之后,会发现我也在那里,我会抱紧她说,没事的孩子没事的,我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
她在我的怀里嚎啕大哭,我说,是的,我很乐意当你的父亲。
约定的时间在这样懦弱的念头中悄然流逝,我绝望得看向自己空白的纸张,在上面涂抹了一些该死的废话。然后拿着我得到好评最多的那本书,冲出了家门。
我这辈子从没有这么紧张过,她每看过一行字都像是在审判一行我的罪状,每一个她没有做出反应的关键节点都让我咬牙切齿。
最后合上书的那一瞬间,我噌的一下站起来,摁着她的肩膀说:“怎么样。”
“——你真的喜欢这本书么。”她问道。
“该死的,我是问你这本书怎么样,我喜不喜欢它不关它任何事。”
“一般吧。”她说道,游移的目光给我下了死亡审判,另一方面,我反而冷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我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反应,像是解脱的死刑犯一样站定了。
恍惚间,我想到了什么,颤颤巍巍得拿出了一直揣在我口袋里的那张纸条递给了她。
“这个呢。”
上面写的是:
“在世界依旧被夜幕笼罩的时候
我意识到地球如同垂死一样的寂静
然后我扼住自己的喉咙
发出沉默的尖叫
直到那漆黑的黎明出现在地平线上。”
“——”她看得很慢,比之前更慢,脸上却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神色。
“烂透了。”她说。
“——”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即使用风格去掩盖,也无法掩饰词句中的自怜自艾,即使用华丽的辞藻去修饰,也不能停止自/淫的幻想。”她流畅地说出了诗句一样的评语,“所谓作家大概就是这一类的露出自/慰狂,写得越多,撸/得越多。”
我的大脑有一瞬间宕机了,不知道是因为她说出了我意料之外的评价,还是因为她这么坦然地说出了低俗的词汇。
“不过正因为那过于坦白,过分偏颇,像是当众表演一样的词句,才能和读者产生共鸣。毕竟说到底,艺术就是这么主观的东西。”像是感慨一样得,她喃喃道,“就这点来说,我觉得你写的这首诗还算不错。”
“还不错?”像是抓住了某种期望一样,我抬起头看着她,然后又看向那句短诗。
事实上她不说我也知道,我带这首诗来的原因正是因为,哪怕它面目可憎,哪怕我精雕细琢受到出版社训练的审美发狂地否认,我也喜欢它。
已经干枯的手指颤抖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狂喜,我想要大笑一场,或者就那么大哭一场。
“该死的,我以后要是只能写出这种狗屎来,可没有出版社愿意要我。”我含着泪,愤愤不平得说道。
“卖的多又能怎么样呢。”她拿起了旁边的热狗,说,“这东西,外面两个面包干得像是刚从某个古墓里刨出来的,火腿肠里塞的东西连制造它的工厂都说不上来是什么,说不定有海狸,或者老鼠什么的。只要把这堆垃圾堆在一起,我一天就能卖出几十个,全世界有成千上万的热狗摊,从古至今卖出去的热狗总和估计得上亿。”
我说看来这热狗和圣经等值,圣经也卖出了上亿册。
她笑了,一点也不在意我渎神的罪过,重复道:“圣经和热狗一样受欢迎,但是买了圣经的人不一定会去看,买了热狗的人基本上都会把它吃光,这么看热狗可比圣经受欢迎多了。”
我看了看放在柜台里的热狗,问能不能吃一个。
她惊诧得问我听了那些话还想吃这玩意么。
我说我都吃过一个了,我就不信再吃一个就能吃死了,而且我说真的我爱死这垃圾了。
于是我们两个坐在街边,像是流浪汉一样得吃热狗,味道依旧好,她的酱料配比里有某种不可思议的魔法。我想道:要是她哪天决定去当厨师,一定会大有所为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真应该创立一个热狗教,”我说,“就让你来当教主。”
她吃得脸上全都是酱料,说:“这会成为美国最大的宗教的。”
我说自己从没有想过还有再能写出东西的时候,我坦然地告诉她,我其实已经有很久写不出来半句话了。
她看着我说,你想写的东西从来没有写出来过,可能正是因为如此,羞耻心作祟压制住了你的笔,总之,你离死亡还远着呢。
我说看来我要靠写矫揉造作的东西来填饱肚子了。
“但是这样的话你起码是个作家,”她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现在的笑容比以往都要温柔,“虽然是个烂作家。”
读者们,这就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因,因为在某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像是三流爱情小说里的那种情节一样,她为我指明了未来的路。
我想她不是缪斯,没有缪斯会怂恿一个人去干这么愚蠢的事,去写一些没人愿意去看的垃圾,让一个原本拥抱荣誉的人去干辱没自己名声的事情。
但是,谁知道呢,起码我现在还是作家。
起码我现在认为自己是一个作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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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番外一:作家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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