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终年云雾缭绕,清冷似远离尘世的琉璃境。大司命时钰立于神殿最高的露台上,宽大的袍袖在山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只即将乘风归去的孤鹤。他的目光穿透云层,似乎落在极远的地方,又似乎,哪里都没有落处。
空桑王朝最尊贵的神官,法力通玄,地位超然。可这万丈荣光之下,包裹着的是一颗早已沉寂如死灰的心。只有他自己知道,支撑他立于这云端之巅的,并非对神权的眷恋,而是深入骨髓的恨意与……一抹不敢触碰的微光。
恨的是他那昏聩懦弱的兄长,空桑的北冕帝,以及那座埋葬了他所有年少慕艾与温暖的嘉兰皇城。
而那一抹微光……
时钰微微阖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身影——白衣胜雪,清冷孤绝,正是他的弟子,也是他的侄儿,空桑的世子,时影。
“大司命。”
清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却又沉淀着超越年龄的沉稳。
时钰身形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常态,缓缓转身。
时影正躬身行礼,姿态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他刚刚结束晨课,周身还萦绕着未曾散尽的灵力微光,衬得他面容愈发如玉般剔透,眉眼如画,竟是比九嶷山最精致的雪景还要清冷几分。
“今日的功课做完了?”时钰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是,《灵枢秘要》第七章已修习完毕,请大司命查验。”时影起身,双手奉上一枚记载着修行心得的玉简。
时钰接过,神识扫过,其内论述精妙,见解独到,灵力运转圆融无暇。他这个侄子,天赋之高,心性之坚,是他平生仅见。欣慰吗?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
他看着时影低垂的眼睫,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带着一种易碎的精致感。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他的母亲了……尤其是那双眼,沉静时如古井无波,偶尔流露出些许情绪时,却仿佛盛满了整个星河的碎光。
白嫣……
那个他曾经放在心尖上,却最终只能看着她凤冠霞帔步入皇兄宫殿的女子。那个在深宫中生不如死,让他为此生出滔天恨意的女子。
他对时影的倾力栽培,最初源于对白嫣的承诺,源于对皇兄的报复,他要让这个被放弃的世子,成为最耀眼的存在,夺回本应属于他的一切。
可不知从何时起,这份掺杂着恨意与责任的守护,悄然变了质。
“很好。”时钰将玉简收回袖中,语气依旧冷淡,“但第七章最后关于‘心剑合一’的关窍,你理解尚有偏差。随我来演武场。”
“是,师父。”
演武场上,时钰亲自示范。他并未动用多少灵力,仅以指为剑,招式却凌厉无比,蕴含着天地至理。时影在一旁凝神观看,目光专注,不敢遗漏分毫。
时钰的剑意,冰冷、孤绝,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牵绊的决绝。这便是他这些年来心境的写照。可今日,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的时影。
少年身姿挺拔,如冉冉青松,在凛冽的剑风中岿然不动。那专注的神情,微微抿起的薄唇,都让时钰的心跳漏掉半拍。
一个失神,剑意微散。
时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并未出声。
“看明白了吗?”时钰收势,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声音甚至比平时更冷硬了几分。
“时影愚钝,请大司命再演示一次。”时影恭敬道。
时钰沉默片刻,终是道:“过来。”
时影依言走近,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是他们之间惯常的距离,尊卑有序,亦有别。
“再近些。”时钰的声音低沉。
时影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顺从地又向前迈了一步。此刻,两人之间仅余一步之遥,时影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修炼后淡淡的灵力余韵,隐隐传来。
时钰能清晰地看到他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以及……那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
鬼使神差地,时钰伸出手,握住了时影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触感温凉,骨骼分明,皮肤细腻得不像一个修行者的手。
时影浑身猛地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却又在瞬间克制住,任由师父握着。只是耳根处,不受控制地漫上一抹极淡的绯红。
时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抹绯红,如同白雪地上骤然绽放的红梅,刺目而又惊心动魄。
他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剑招的引导上。他握着时影的手,带动他的手腕,缓缓划出剑诀的轨迹。
“心之所向,剑之所指。意不动,则剑不摇。”时钰的声音在时影耳边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你的心,不够静。”
时影的身体依旧紧绷,他能感觉到大司命掌心传来的温度,比他自身的体温要高一些,那温度透过皮肤,几乎要烫进他的血脉里。他从未与大司命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大司命的手,稳定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他依言努力摒除杂念,将心神沉入剑意之中。渐渐地,他感觉到了一种玄妙的共鸣,仿佛与大司命的灵力、与这片天地融为了一体。
就在他即将抓住那丝关窍的瞬间,时钰却猛地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重新拉开了那三步的距离。
仿佛刚才的亲近,只是一场幻觉。
“自行领悟吧。”时钰转过身,不再看他,只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
时影看着时钰的背影,心中莫名闪过一丝失落,但他很快便收敛心神,恭敬应道:“是,谢大司命指点。”
接下来的日子,时钰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维持往日的平静。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寻着那个白色的身影。看他于晨曦中练剑,身姿翩若惊鸿;看他于月下打坐,神情静若处子;看他与神鸟重明嬉戏时,唇角那极少展露的、清浅得如同冰雪初融的笑意。
那笑意,足以让时钰失神许久。
他开始在深夜无法入定,脑海中反复浮现时影的各种模样。他意识到,某种危险而禁忌的情感,正如同藤蔓般,在他冰封的心底疯狂滋生。
他是他的师父,是他的叔父。他们之间,横亘着伦常纲纪,横亘着叔侄名分,更横亘着他为自己和时影规划好的、那条通往权力之巅的复仇之路。
这份感情,是不容于世的悖逆,是足以摧毁一切的火种。
他必须遏制。
于是,他对时影愈发严厉。功课的要求近乎苛刻,言语也更加冷硬疏离。他甚至开始考虑让时影与白族贵女联姻的可能性。
或许,只有用另一段“正确”的关系,才能斩断他这荒谬的妄念。
这一日,他召时影前来,准备与他谈及此事。
时影步入殿内,却罕见地没有立刻行礼,而是手中捧着一束花。那花形似蔷薇,通体晶莹如冰雪雕琢,花瓣边缘却带着一抹淡淡的蓝晕,在殿内明珠的辉光下,流转着梦幻般的光泽。
“师父,”时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后山的雪寒薇开了,弟子见其生于冰雪,清雅不凡,特采来献给师父。”
雪寒薇。
时钰的心,像是被那冰晶似的花瓣狠狠刺了一下。
他记得,白嫣最爱的,便是这雪寒薇。她说此花高洁,不与人争春,独自在严寒中绽放。
时影为何要送他这花?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
他看着时影捧着花束的手,指尖被花枝的寒气冻得微微发红。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正望着他,带着一丝纯粹的、想要得到认可的期盼。
那一刻,时钰所有准备好的、关于联姻的、冰冷的话语,全都堵在了喉间。
他本该斥责他玩物丧志,不该将心思放在这些无关修行的事物上。
可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却干涩无比:“……为何?”
为何送我?为何是雪寒薇?为何……要让我本已混乱的心,更加不知所措?
时影似乎被问住了,他微微垂眸,长睫轻颤,思索了片刻,才轻声道:“弟子不知。只是见它开得好看,便觉得……师父或许会喜欢。”
只是觉得,你会喜欢。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直击心底。
时钰沉默了。殿内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他看着那束在少年怀中盛放的、冰清玉洁的花,又看着少年那比花更清绝的容颜。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罪恶与渴望的浪潮,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仿佛穿越了万水千山。他没有去接那束花,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极其快地,拂过了时影捧着花束的手背。
一触即分。
如同蜻蜓点水,如同雪花落于温热的皮肤,瞬间消融。
但那转瞬即逝的触感——微凉、细腻,却带着少年鲜活的生命力——如同烙印,深深地刻进了时钰的指尖,刻进了他的灵魂。
时影浑身剧震,猛地抬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那束雪寒薇,差点从他手中滑落。
时钰迅速收回了手,负于身后,宽大的袖袍掩盖了他微微颤抖的指尖。他的面容重新覆上冰冷的甲胄,甚至比平时更加威严,更加不容靠近。
“花……很好看。”他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扭曲的平静语调说道,“放下吧。今日的晚课,多加两个时辰。”
说完,他不再看时影一眼,转身,一步步走向内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
时影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师父决绝离去的背影,手背上那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抹奇异而滚烫的触感。他低头看着怀中晶莹的雪寒薇,心中一片茫然与混乱。
大司命他……刚才……
而内殿之中,时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双眼。黑暗中,那抹触感,那束雪寒薇,还有时影惊愕的眼神,反复交织。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失控地伸出手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冰封的心湖,已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名为“时影”的熔岩,正汹涌地试图喷薄而出。
九嶷山的雪,今年似乎格外寒冷。而他心中的火,却燃烧得格外煎熬。
这一场始于仇恨与责任,陷于禁忌与挣扎的无声爱恋,在这云雾之巅,悄然拉开了序幕。前路是万丈深渊,亦是唯一的光。而他,大司命时钰,已然踏出了无法回头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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