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铁管喷吐烈焰燃向敌阵。江面轰然炸开。水浪滔天，火舌高耸。顷刻间天地一片赤红。
傅泉冷喝：“转左弦！”
战船猛地倾斜，她单膝抵住甲板，敏捷地弹指收刀拨枪，长枪横扫，挑飞一支破空而来的火箭。她借势纵身跃上舰顶，射出最后一发雷铳。
敌阵里被击中的船却毫发无损，连个火星子都没冒起来。
傅泉的脸上血迹斑驳，一对凌厉的凤眼眯起，目光沉沉。
副将云城急得声音都带着哭腔：“将军，又哑了......”
身旁自家炮船被击中的轰然暴鸣让她有点耳鸣。傅泉愣了一下，忽然在漫天火光中笑出了声。
指挥舰连哑五炮，怎么会是巧合？
此非天意不容她傅泉，实是**一端。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把戏，她看过太多，于其中闷不作声地痛过，大局为重地屈服过。那狗皇帝强娶了她妹子做筹不算，此时亦忌惮如此......竟连江南，都能交断么？
不然何以截断江南水师的粮饷援军，熬死那个装了一辈子纨绔的水师都督，又让数万将士拿着锈蚀的刀枪去迎敌。
她撑着枪，吃力地站起来。
实在是......弹尽粮绝。
别无他法了。
“传令。”她嗓音沙哑，“除天级炮船外，列楔形阵，我舰为锋...”
她长枪直指敌阵，声音穿透层层叠叠的硝烟：
“...凿过去！”
天焚海哭，碎焰熔江。
指挥舰撞进敌阵，视线浸透赤色的前一秒，她看见敌舰上的洋人古怪地僵了一下，仿佛被上了身似的，诡异地笑——
然后青天白日殉了身，换得天地间浩浩荡荡滔天火光。
傅泉曾无数次构想自己神魂寂灭的一瞬间。
她可以欣然接受自己的英年早逝，马革裹尸正是她这种人命里的东西。
但她不甘心。
不甘心醒世会呕心沥血点燃的那点星火，还未燎原，就被人亲手掐灭。
不甘心江南堤下那些枉死的人，她的同泽，她的手足。
不甘心那个为了她这点渺茫的大义，赔上一切的异乡人。
......那个人。
冰冷的海水漫上来，五感俱失，口鼻灌满咸腥。
似乎有一点微妙的灼痛在心上翻涌。
……是愧疚吗？
黑暗吞噬意识。燃燧心炭的甲里齿轮咔嗒响，随着浸水逐渐停转。
耳边仿佛隐约响起一只江南的小调，呕哑嘲哳，不合时宜地欠揍。
仿佛一种慰藉。
......
傅泉吃力地睁开眼睛。
她的意识里本还残留着一点烈焰灼烧留下的炽热，一睁开眼，寒风糊脸，先被结结实实冻了一激灵，险些又死回去。傅泉搞不清状况，低头看着身上厚实的粗布被子，又抬头看看窗外的飞雪，迷迷瞪瞪地想：“六月飞雪，谁这么冤？”
片刻后，她稍微清醒了点，轻轻抽了口劫后余生的气，一个轱辘爬起来，快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外边山山巍峨，银装素裹，间有大川，已经被冻成一条看不见头尾的冰蛇。
傅泉：......?
这地方她再熟悉不过。
锁狼关。
这个简单粗暴的名字还是她亲自取的。
傅泉收敛心思，意识总算彻底回笼。
所以，自己这是......
真重生了？
她把手覆在胸口，掌下失而复得的心跳，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重活一次，够杀尽魑魅了。
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嘴角颤抖着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前世从始至终，她想要的都不是为龙椅上那个志大才疏的废物出生入死。
而这一次......
这时，门开了。
她闻声瞧去，只见门口一个青年长身玉立，手里端着一盆热水。他身姿挺拔，一眼看去是个剑眉星目的模子。只是拧着一对浓眉，少年老成......苦大仇深。
傅泉的眼睛却微微泛红。
她的副将云城。
想来前世......他们估计被炸成了同一把烟花了吧。
再见自己这个忠心耿耿的左膀右臂，傅泉觉得眼睛有点发涩，偏过头去不看他。
云城在一边把水放下，生起火，抬手关紧窗户，这才看向她，一脸莫名其妙：“主子，怎么了？”
......我脸上有东西？
她故作冷淡道：“什么怎么了。”
云城...云城一出现，前世那些故人的眉目，突然如在眼前。
她的战友，她的属下，她最信任的同/志......
也便是她临死时，脑子里最后闪过的那张面孔。
翟潜。
前世那个人留在北原，替她抵挡同洋人勾结大举入侵的蛮人。最后傅泉只收到一则简短的军报，混在她案头纷杂的文书里，颇不起眼。她处理到时，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她忙发信责人好好安葬，却被告知人被炸得太惨，拣了许多时也拼不全他。再说翟潜的母国还在江南狂轰乱炸，北原的兄弟们也只是看在她面上才愿囫囵去寻。
傅泉听罢下属的汇报后沉默良久。但军前瞬息万变，实在不留时间让她反刍这个事实。
那段时间，太多人的死都轰轰烈烈而无声无息。只是她没料到，其中还有那个......那个缀在她身后满嘴不知羞耻的情话，那个蹭一身机油也要往她跟前凑的翟潜。
不过，自己现在不在军营也不在京城家中……又是什么处境？
“云城，”她抬头，“哪一年了？”
云城顿了一下，回头看见她一如既往的冷冽眼神，把满心的莫名其妙咽进肚子里。
“清化十二....哦，今个儿是年三十，明天就十三年了。”
清化十二年除夕？
好巧不巧……那不就是和那人初见那一天？
“云城，”她故作冷静地赶人，“你先出去。”
云城皱眉。
怎么感觉自家主子今天这么古怪？
“主子，云城要事要报......”
这个节骨眼，还能是什么事？
自她镇守北原，连着两年都没能回家过年。冬天的北原处处藏着狼，穷途末路的蛮人拼了命去撕咬防线，哪里还有机会想着年节。
况且也是那位的意思。
好不容易这年蛮子被打怕了，北原值守托了西北的龙骧军，偏又碰上大雪封道回不去，自己才在这个关口官驿歇下。刚到，那位就派人传令，要她去江南接个佛兰西王子。傅泉记得自己此时非常怀疑整件事都是给她下的套，准备着抓她和母家藕断丝连兵商勾结的小尾巴。
于是连带着对那个倒霉王子没个好印象。
没想到，人家自己溜达了一圈，居然自个儿跑到这里来寻那正打算去为他接风洗尘的傅大将军了。
由于某人的不着调，二人的初遇实在是十分不堪回首。
“知道了，醒世会已经传信过来了。”她道，“走之前把窗户打开。”
“主子，天寒地冻的......”
傅泉皱眉：“你不开我自己开。”
云小将军没法，只能把窗户推开，寒风呼啸着扫进来。他走之前，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声：“主子，是那边有什么情况吗？”
傅泉正微微出神，看着炉子。闻言抬头，目光却没有落在云城身上。
她回过神，随口敷衍道：
“只是在等鸟。”
云城：......
寒冬腊月的，哪里有鸟？
云副将不解，云副将耸肩。
他关上门走出去。
傅泉转头望向天，昏天黑地间，有雪慢慢地溺下来。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簌簌的响动，像是积雪被震落。
来了！
她早有准备，敏捷地闪开。轰的一声，窗户被哐地撞开。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砰地一声砸上了她的榻，发出一声闷哼。
来人蒙了半边脸，上面一双眼睛蓝莹莹的，因为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泛起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水光，看起来平白多几分无辜。睫毛浓密，湿漉漉的像沾了露水的鸦羽，随着吃痛的吸气声轻轻发颤。拳曲金发被雪水浸得塌软，几缕打着卷儿黏在额前，活像雪地里挨了冻的狗崽子。
“嘶——”
那人捂着胳膊，抬起头，和傅泉大眼瞪小眼。
傅泉：“......”
男子：“......”
他恍恍惚惚的盯了她几秒，眼睛发亮，脱口而出：
“......您比传闻里漂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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