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也许是那天去呼啸山庄的旅程不够顺利,我大病了一场,直到来年开春才逐渐好转。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和里德尔先生谈谈,因为据说他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会离开这里前往苏格兰办事。
直到1802年5月份,我意外得知里德尔先生已经重病,向丁恩太太打听,她却愉快地告诉我凯茜·林敦和哈利·恩肖订婚的消息,并表示这得益于里德尔已经重病。我明白如果再不打听过往的故事,或许我一辈子都等不到了。
“他们一结了婚就住过来,住到画眉田庄……”
“那呼啸山庄——”
“约瑟夫会负责打理它,也许还有个小伙子跟他作个伴。他们住在厨房里,其余的房间都关起来。”丁恩太太说道。
我从画眉田庄出发前往呼啸山庄,舒畅地在美丽柔和的蓝天底下行走,享受着周围属于初夏的芬芳的气息。天气暖和宜人,一场雨水和一片阳光把青草打扮得要多绿就有多绿。靠南墙的那两株矮苹果树开了满树的花。远远地,我看见呼啸山庄的一个窗口,凯茜正在教哈利读书写字,哈利对学习如饥似渴,更何况心爱的人就在身旁,他也一定会加倍地努力。
这回,呼啸山庄的门不等我敲就开了,齐拉站在门口,看见我来似乎并不意外。
“里德尔先生等你很久了。”她干巴地说了这句话,就领着我走进了那天“闹鬼”的房间。
与上回不同的是,房间里面摆着一个石盆,面色苍白的里德尔斜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才半年不见,他完全变了模样,英俊的半边脸像是被什么烧过,变得有些扭曲;整个人消瘦极了,看起来喘气都困难。看见我的到来,他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一些银白的液体,但当我接过一看又有一些像凝固的蜘蛛丝。
“呃——对不起,里德尔先生……这是?”面前的一切都让我觉得难以置信,也难以理解。这些全都是不能用科学解释的东西。
里德尔并没有理会我的话,只是让我在他下葬后把这些液体倒进石盆里,那里有所有我所好奇的故事。
“这是我的记忆。”里德尔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你很好奇过去的事。现在,我要离开了,因此不介意让你知道一下那些过往。”
一阵狂喜和激动涌现在我心里,我将得到我一直以来好奇的真相,这是无比令人愉快的事情。
“当然,为了能让你得知故事的全貌,我还特意用吐真剂从纳莉·丁恩那边得到了属于旁观者的记忆。”
里德尔说道,又取出另外一个似乎是装着雾气的瓶子。
“我曾经因为在麻瓜面前展示魔法而被魔法部审判,也曾无数次在杀死麻瓜后狡猾地逃脱。所以我并不害怕会有报应。但是过去的日子里,看着恩肖那小子和林敦的爱情,忽然就感觉疲倦了。带着仇恨和懊悔的生活是那样无聊,即使有魔法也无法改善这一切。我明白,这时爱,而我爱的人早已离去,‘复活石’实际上什么也没能带给我……于是,我放弃了魔法,任凭麻瓜的疾病找上门,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去了……勃朗特先生,虽然你是麻瓜,我也打算最后善意地告诉你:你即将使用的这个盆叫‘冥想盆’,而这根木棍——是我的魔杖。我理解麻瓜们都不相信有什么魔法,这是我们巫师刻意隐藏的结果,但我不得不说,魔法确实存在,只是很多人都没有那样的幸运可以获得这种能力。”
里德尔先生在那天晚上去世了。家仆按照他的要求将他安葬在了凯瑟琳的坟墓旁。
一周后,我按照他的吩咐,再次回到那个有着石盆的房间,将两瓶“液体”一股脑倒了进去,看着那些银白色的物质逐渐融合在一起,在盆里打着旋,发出像雪一样的幽蓝的光线。耐不住好奇,一头扎了进去。
那种感觉非常奇异。我仿佛能够身临其境。
*
双脚落在了木质地板上,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似乎是几十年前的呼啸山庄。窗外金黄色麦浪在微风中流动着。我意识到这是割麦子的季节。
我听见丁恩太太的声音为我讲述着故事,这倒是帮我能够知道面前出现的人物都姓氏名谁。
恩肖先生,呼啸山庄的老家主,走下楼来,穿着好了准备出门。他关照过了约瑟夫这天里该干些什么活之后,便转过来对着詹姆、凯瑟琳和年轻的丁恩太太(几个人正一起坐着吃粥)。
他对他儿子说:“孩子们,今天我要上利物浦去,要我给你带些什么东西来吗?你拣你喜欢的说吧,只是要小一些的东西。因为我是走着来回的,单程就有六十英里——这可是很远的路啊!”
詹姆要了个四弦琴,于是他又问凯瑟琳。六岁的凯瑟琳,马房里的马儿没有哪匹她骑不上去,她便提出要一根马鞭子。
——他并没有把纳莉小姐忘掉,他的心地是很好的,虽然有时候他也很严厉。他答应给纳莉带一满袋苹果和梨儿来;于是他吻了他的两个孩子,道了再会,便上路了。
画面消失,然后变幻了。
恩肖夫人盼望他在吃晚饭的时候到家,所以把晚饭一小时又一小时的往后推延,可是始终看不见有一点出门人归家的动静。孩子们也快等得腻烦了,不再一次又一次奔到楼下大门口去张望了。天黑下来了,母亲要孩子们上床睡觉去,可是他们苦苦哀求,让他们守候着。
大约十一点钟左右,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家主走了进来。他一屁股坐倒在椅子里,又是大笑,又是呻/吟,还叫他们都别走近来,他差不多要累死了。哪怕把英伦三岛送给他,他都不愿意再走这一程路了。
“到临了,还要拼命地跑,累死了!”他说着,把跟在他身后、穿着他大衣的男孩带到身前, “来看呀,夫人,看看这孩子。我一生中还没碰到什么东西把我弄得这样狼狈的,可是你还得认作是老天的赏赐来接受,这小东西可怜得很,就像是从地狱里出来的。”
大家都围聚拢来,我像幽灵一样站在这几个人中间,从凯瑟琳小姐的头上望过去,看见一个孩子,除了完全不符合他小身板的家主的大衣,他穿得单薄但收拾得很干净,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说句实话,即使这样,他的样貌很英俊——老天!他很清瘦,看起来年龄比七岁的男孩要小。他一直很安静,一言不发地听着其他人讨论他,那双黑眼睛仿佛能把在场的所有人看穿。
我明白,这个人就是小时候的里德尔了。
恩肖夫人尖叫起来,责问他怎么会想到把这个野小鬼带到家里来,自己不是已经有两个孩子要抚养吗?他打算把这个小鬼头怎么办?他是不是发疯了?家主想解释这回事情,可是他实在累得半死了。
在她的一片责骂声中,我只听出了这样一个故事:他在利物浦的街头,看见这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他刚从一个面包店偷了面包出来,因为他已经快三天没吃任何东西了。家主觉得这孩子可怜,他时间既局促,身边钱又不多,因此觉得与其待在这里一无结果的乱花钱,还不如马上把他带回家去,因为他打定主意怎么也不能眼看他流落在街头而掉头不顾。
好吧,收场结局是夫人嘟囔了一阵也就不作声了;恩肖先生吩咐纳莉给他洗一个澡,换身暖和的衣服,让他跟自己的孩子们一起睡。
詹姆和凯瑟琳两个起初只是在一旁看着、听着,倒没什么,等到两个大人讲和了,就涌上去搜索他们父亲的口袋,找他答应给他们的礼物。
那哥哥是十四岁的男孩子了,当他从大衣袋里掏出那只早已压得粉碎的四弦琴时,他放声大哭了;凯瑟琳得知她爸爸因为照顾那个陌生孩子,把她的马鞭子给丢失了,看起来也很不满,但是她只是站在一边斜睨着这个男孩,比大她八岁的哥哥还要沉稳很多。
詹姆绝对不让他上床来跟他一起睡觉,甚至在他房里睡觉也不行。但是凯瑟琳小姐宽容地允许他睡在她房间的地板上——告诉他如果他发出一点声音,她就立刻把他赶走。
这就是汤姆最初来到这一家的经过。当老家主要给他起名字的时候,他忽然拿出了一张纸条,汤姆·马沃罗·里德尔——那是他原本就有的名字,是他母亲去世前给他起的名字。也罢,家主也就歇了再起名的想法……
画面再次切换。这回,纳莉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旷野里风吹草叶的声音。没有旁白,但是我看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从身边跑了过去。
“汤姆!汤姆!你看我!跑得比你快!”跑在前面的女孩愉快地扭头看向那个男孩。
后面的男孩加快速度追了上去,他朝她扑了过去,然后两个人跌倒在草地上,索性就仰面凝望着天空。
凯瑟琳一直在笑,而汤姆只是认真地看着这个愉快而明媚的女孩。
“汤姆……你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凯瑟琳笑累了,沉默半晌,这样问道。
“外面没什么好的。尔虞我诈。你应该为你有一个很好的父亲感到高兴——我以前只能靠偷东西才能活下来,不然就会饿死。”
“哦……”凯瑟琳露出哀伤的表情。“还好你来了我们家……如果我哥哥不那样为难你就好了。”她说。
“没事。”汤姆回答,“他从我这里讨不到任何好处。”
凯瑟琳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格格地笑起来,然后她又说。
“汤姆!再给我演示一遍怎么让一朵花瞬间开放吧!”
即使是年幼的凯瑟琳,她也有一种无形的魔力,让人移不开眼,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好吧。”汤姆说着,从身边摘下一朵野花握在手中。
然后,再摊开手掌,那朵野花瞬间绽放,他再合上手掌,又只剩下一个花苞。
就在我思考他们要在田野里待到什么时候的时候,凯瑟琳忽然叫了起来,并从地上爬了起来,拉着汤姆要离开。“汤姆!那边有蛇!快跑!”
可是汤姆却一点也不急,我听见他在说话。一种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一种低沉嘶哑的嘶嘶声,就像是在说蛇的语言。那条顺着田埂朝他们游来的蛇像是听懂了一样,停了下来,然后扭头离去了。
“现在没事了。凯瑟琳。”汤姆扭头微笑着看向凯瑟琳,而凯瑟琳则露出无比崇拜的神色。
“汤姆!这也太神奇了!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能力!?”
“我也不知道。”汤姆耸了耸肩,但是他看起来心情很愉快。“我很早就发现我的这些特殊能力了。他们能够保护我不受伤害。如果有人要欺负我,我就能让他们倒霉。”
……
旷野里的孩子消失了,画面再次切换,丁恩太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老恩肖先生去世了,他的大儿子回来给他奔丧,还带回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他瘦了些,脸上失去了血色,说话、穿着,也都很不相同了。
他第一天回来就吩咐约瑟夫和纳莉今后到后厨房去待着,正屋留给他。可不是,他本来还打算收拾一个多余的房间,铺上地毯、糊了墙纸,作为小客厅;可是他的太太看到那白坯的地板,看到那烧得通旺的壁炉,那白镴盘、那彩瓷的缸,还有那狗窝,看到他们常坐的所在那一片宽大的可以活动的地方,都表示非常开心;所以他认为用不到为了她的舒适,另外布置起居室了,因此就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她在新认识的人中,找到了一个小姑,这也是使她非常开心的事儿。她叽叽咕咕地跟凯瑟琳聊天,吻她,跟她到处跑,还送她好多礼物。这是最初的事;可是不多久她的热情就衰退了。
她的脾气慢慢变坏的时候,詹姆也变得专横了。只消她说一两句话、表示不喜欢汤姆,就足以把他对于这孩子的宿怨完全激发起来。他把汤姆从他们身边赶到了下人那儿去,不许他再去听副牧师的讲课,而非要叫他到户外去劳动不可,逼迫他像农庄上的其他的小伙子那样地干重活。
聪敏——或者说狡猾的汤姆总有能力巧妙地躲过少家主和他妻子的命令。他带着凯瑟琳,一个十岁,一个九岁,两个人最大的乐趣就是两人一块儿一清早就奔到荒原上去玩一整天,至于事后的惩罚变得无非是让他们好笑的事儿罢了。副牧师尽可以任意规定凯瑟琳必须背诵多少章《圣经》,约瑟夫可以尽情威胁汤姆将来要让他吃尽苦头,可是只消两个人聚到了一块儿,他们便立刻把什么都忘了——至少当他们想出了一个什么调皮捣蛋的报复的计划时,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看到他们两个闹得一天比一天放肆,又不敢去劝他们一言半语,只怕说得不好,会失去了我在那一对没人爱怜的孩子身上还保留着的一点小小的影响,我不止一次只好在暗里哭泣。
哦,再后来,有一次少家主发了怒,把凯瑟琳和汤姆关进了洗衣房,吩咐约瑟夫把门插上。结果,还是让他俩逃跑了!然后,那就是雷古勒斯和凯瑟琳的相遇!
画面再次切换,我站在了十几年前的画眉田庄门口。
林敦老夫妇都不在那儿;整个儿房间都是雷古勒斯和他的姐姐贝拉特里克斯两人的。他们还不该快活吗?贝拉——我相信她当时十六岁,比汤姆大六岁呢——躺在客室的那一头,高声尖叫,好像有许多巫婆手拿着烧得通红的针正在刺她。
雷古勒斯,比他姐姐小两岁,立在壁炉边默默地逗狗,桌子中央坐着一头小狗,摇着脚爪在汪汪地叫。凯瑟琳走近后院,然后被狗咬了,雷古勒斯·林敦先生救了她——凯瑟琳在画眉田庄住了五个礼拜,直到圣诞节才离开。从那之后,她就变得淑女了起来,尤其是在拜访林敦一家的时候。
画面再次重组,丁恩太太的声音消失了。
汤姆坐在后厨的餐桌上,面色阴沉地盯着那个狭小的窗户。
门肯定是被上了锁的,忽然,一个穿着紫色袍子,带着黑色圆顶帽的男人打开了门走了进来,他的肩上站着一只猫头鹰(老天啊!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手里握着一根木棍——哦,里德尔和我说过的,这个叫“魔杖”。
“你好,我是安布罗斯·德文特。我是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变形术老师,我来邀请你前往霍格沃茨读书。”那个中年男人说道。
“什么?去哪里?”汤姆显得很意外,而纳莉·丁恩则显得很害怕,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霍格沃茨。你是一个巫师,汤姆。”安布罗斯温和地说道。
“巫师?”汤姆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为狂喜。
“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我是与众不同的!”
“没错,那里的孩子都和你一样,会魔法。在那里,我们会教你如何控制这些魔法,学习无数奇妙的咒语。”
“那……我在哪里能得到一根这个?”汤姆指着安布罗斯的魔杖问道。
“哦,你说魔杖。我会带你去买。我们会去伦敦,一个叫对角巷的地方购买所有开学需要的用品。”
“可是,先生……我没有钱……”汤姆忽然又严肃起来,“我——”
“没关系,霍格沃茨每年都接收着许多和你一样过去并不知道自己会魔法的巫师,所以我们为你准备了资金。”安布罗斯拿出一个包裹递给汤姆。
随后他又从肩上的猫头鹰口中拿出那张羊皮纸信封。
“这是你的录取通知书,上面有开学所有需要购买的东西。”说着,他又看了一眼晕倒在一边的纳莉,问道,“汤姆·马沃罗·里德尔,跟我走吧。”
“可是,我——”汤姆看向厨房门的方向,似乎是想到凯瑟琳一直待在林敦家,最后剩下的话也没有说出口。
“好。”
就这样,汤姆跟着那个穿着紫色袍子的男人离开了呼啸山庄,不知去向。
从那之后,画面不断切换,一些零碎的记忆碎片,如一个点满蜡烛的大厅里,一个肮脏的帽子被扣在汤姆头上,然后喊道:“斯莱特林!”
再然后,汤姆挥动着那根我见过的银白色魔杖念出“除你武器”,一道红色射线将对面一个人的魔杖挑飞到空中。
还有墨绿色的窗帘被拉开,他静静地站在湖底的休息室,看着窗外游动的水生物,若有所思。
汤姆坐在一个满是会动的画像的房间里,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士坐在书桌后面。“很遗憾,汤姆。你的伙伴凯瑟琳并没有魔法,我们不能把她也接来霍格沃茨。”
……
上帝保佑,我这些奇妙的碎片展现的画面是我从不敢想象的世界。我不敢相信我只是一个麻瓜,而世界上有一个学校充满了魔法。
画面幻化又重组。
里德尔已经长成一个俊俏的青年,他在魔法学校的密室里通过和蛇怪对话,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一个越黑风高的夜晚,里德尔走进一个位于山坡上的、无比豪华气派的宅邸,几道绿光闪过,他切断了与亲生父亲的一切关系;
一个和他一样挥舞这木棍的醉汉成了替罪羊,被一个叫“魔法部”里的警官带走,里德尔左手多了那个一直很显眼的黑宝石金戒指——原来那是他家族的传家宝,所谓的'复活石'——拥有让死人复活的能力……所以,我以为房间闹鬼的那天,其实不是幻觉,而是他试图为凯瑟琳回魂吗?
但是,为什么没有成功呢?
他为什么说复活石什么也没有带给他呢?
来不及细想,又一个刺眼的画面映入我的眼帘:
我看见属于呼啸山庄的一间卧室,绿光闪烁,照亮了詹姆和他妻子弗朗西丝恐惧的脸庞,然后,他们无声无息地倒下了,伴随着婴儿的哭声,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从房间中狂笑着退出来,眼里闪着狂热的红光。
他终于报仇了。
从十年前就一直欺负他的詹姆,恶贯满盈但又愚蠢脆弱的麻瓜,死了!
詹姆死了!是被里德尔杀死的!
他们的儿子,他会留着他,为他的父亲赎罪;他会留着他,把他养成大字不识粗鄙不堪的野男人,以报复他父亲对他和凯瑟琳的压迫……
画面再次切换,我也再次听到纳莉的声音。
凯瑟琳和雷古勒斯结婚了,一切都很好……可是幸福有个尽头。本来嘛,到头来我们总得替自己打算;那性格温和、慷慨的,比起那些作威作福的人,只是不那么一味自私罢了。一旦发生什么事情,彼此明白了原来我在你心中并不是占着最重要的位置,那幸福便终止了。
此刻,我正站在画眉田庄里,时间则是一个和醇的九月黄昏。我看见纳莉从花园里采摘了沉甸甸的一满篮苹果回来。天色已薄暝了,月亮从院子的高墙外照下来,只见宅子的许多突出部分的角落里潜伏着模糊的阴影。纳莉把篮子放在后门的石阶上,停下步子,歇一歇力,再吸几口柔和甘美的空气,纳莉背向着门,仰望月亮,正这时候,忽然听得背后有一个声音——
“纳莉,是你吗?”
纳莉的讲述的声音依旧再继续。
这是一个低沉的声音,是喊叫我名字的那种声气,听来好耳熟啊。我转过身去张望谁在那里说话,心里很有点儿发慌,因为门是关着的,方才我走近石阶时,并不曾看见有人在那里啊。
门廊里有什么东西在活动,我走近几步,看出有一个高瘦的男子,头发乌黑,文质彬彬,他靠着墙。他把手指搁在门闩上,好像准备自己开门进去似的。
“他是谁呀?”我心里在想。“恩肖先生吗?啊,不!这声音不像他。”
“我在这儿等候了一个钟头,”他接着说,这会儿,我还是一股劲儿地盯着他。“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四周围就像死一样寂静。我不敢闯进去。你不认得我了吗?我并不是陌生人。”
一缕月光照下来,落在那张脸上——英俊极了,非常英俊,面庞苍白,脸颊凹陷,直到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我认出了他——汤姆·马沃罗·里德尔,他回来了。
“什么!”我嚷道,拿不准该把他当作是人还是什么;我心里一惊,连双手都举了起来。“什么!你回来了!?”
“对的,是我,汤姆。”他回答道,把眼光从我的身上移到了头上的窗子上。那一排玻璃窗上反映出许多闪烁的月亮,可是里面并没有灯光透射出来。
“他们在家吗?她在哪儿?纳莉,你并不高兴呀!你用不到慌张得那个样儿啊。她可在里边?说话呀!我要跟她——你的女主人——说一句话。去呀,说有个人从吉牟屯来,要看她。”
“听到这消息,她会受得了吗?”我嚷道。“她将怎么办呀?这突如其来的事,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这一下要把她弄得晕头转向了!你果真是汤姆吗?可是人变了!不,真叫人猜不透。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别问,快去传话。”
他拨开门闩,我走进去了,他似乎发财了,瘦长的左手手指上戴着一枚黑宝石金戒指。
——走到客厅时(林敦夫妇正在里面),我的两条腿跨不开了。后来我想出个主意,只说是问问他们要不要上灯,于是我推开了门。
他们俩正并肩坐在格子窗下,窗子朝里贴墙打开着,从窗里望出去,可以看见花园里的树木,那青翠广阔的林苑,那吉牟屯山谷,一道长长的白雾几乎旋绕到了山顶——你一走过礼拜堂,也许你会注意到,从洼地淌出来的淙淙细流,正好接上随着山谷弯曲的小溪。呼啸山庄耸立在这银白色的迷雾上,不过我们的老家却看不见;它降落在山冈的那一边。
这间房屋,房屋里的两个人,和他们俩所眺望的景色,都显得异常的宁静。一想到我担任的差使,我不由得往后退缩了,而且在问过要不要上灯之后,果真一字不提地走开了;可是又感到下不了场,我只得转过身来,喃喃地说道:
“有个人从苏格兰回来,要见你,太太。”
“他有什么事?”林敦夫人问道。
“我没问他,”我回答道。
“好吧,把窗帘拉上,纳莉,”她说,“把茶送来。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离开了客厅。雷古勒斯先生随便问我那人是谁。
“是太太想不到的人,”我回答道。“就是那个里德尔——你还记得他吧,先生,他从前住在欧肖家里。”
“什么!那个巫师、那个怪胎!?”他嚷道。“为什么不早对凯瑟琳说了呢?”
“嘘!你可不能拿这些名字来称呼他呀,家主,”我说道。“让她听到了可要老大不高兴的。他出走了之后,她几乎心都快碎了。我猜他这次回来,会叫她高兴得就像碰上了大喜事呢。”
林敦先生走到了屋子那一边的窗口,望下去就是院子。他打开窗子,探身出去。我猜想他们两个就在窗子底下,因为他立即叫喊道:
“别站在那里,亲爱的!如果是什么有关系的人,带他进来吧。”
接着我就听到弹开门闩的一声响,凯瑟琳飞似地奔上了楼,气都喘不过来,兴奋得发了狂,连快乐都没法表示了——可不,看她脸上那副神情,你还道是有什么天大的灾祸临头了呢。
“噢,雷尔!”她气喘吁吁地说道,张开双臂扑在他的脖子上。“噢,雷尔呀,亲爱的!汤姆回来啦——他回来啦!”
“得了,”她的丈夫赌气说道,“可别为了这么回事把我勒死吧!我从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了不起的活宝。也用不到兴奋得发了狂呀!”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她回答道,把她那强烈的欢乐稍稍压下一些。“可是,为了我的缘故,你们俩现在得做个朋友。我叫他上来好不好?”
“这儿?”他说道,“到客厅里来吗?”
“不是这儿又是哪儿呢?”她问。
看得出,他有点儿气恼了,他接口说:厨房是更相宜的接待他的地方。
凯瑟琳看了他一眼,那表情真好玩儿——是又气又好笑,为了他自有那一套讲究。
“不,”她停了一下说道;“我不能在厨房里坐。纳莉,这里放两张桌子吧,一张给你的家主和贝拉小姐坐,他们是上等人;另一张是汤姆和我坐的,这两人比上等人低了一等。这样你该满意了吧,亲爱的?还是我必须另找个地方生起火来?如果是这样,请吩咐吧。我要奔下去拉住我的客人啦。我只怕这样叫人开心的事儿不是真的!”
她又要一阵风地奔出去,可是雷古勒斯把她抓住了。
“你去叫他上来,”他跟我说道;“凯瑟琳,你呢,尽管高兴,可不要给人笑话。这一家大小不一定要看到你把一个消失的怪胎——野种——当作兄弟般欢迎。”
我走下楼去,看见汤姆在门廊下面等候着,他分明已预料到要把他请进去,所以也不多费一句话,跟了我就走。我把他领到了主人和女主人跟前。只见他们夫妇俩涨红了脸儿,分明已经争论过一场了。但是当客人出现在门口时,那女主人脸上的红光又透露出另一种情绪。她跳向前去,把他的双手都握住了,引着他来到林敦跟前,于是不管林敦愿意不愿意,把他的双手抓过来,硬是塞进了对方手里。
这会儿,有炉火和烛光照耀得通亮,叫我比先前更惊奇了,我看清楚汤姆确实长大了,与十年前老恩肖收养他时大变的模样。他已长大成人,又高又瘦。他站得笔挺,相貌英俊,也很优雅,看起来比林敦先生成熟得多。那是一张有才智的脸,只是比从前看起来更加阴郁,也更神秘了。在那深深笼罩着阴影的面庞和充满着红色火焰的眼睛里,邪恶潜伏着,不过被很好地掩饰了。
家主的惊讶跟我一样,也许超过了我,一时里他不知道该怎样招呼他所谓的“野种”才好。汤姆松开了他们握着的手,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等他开口说话。
“坐下吧,先生,”雷古勒斯终于说话了。“林敦夫人回想起从前的时光,要我热诚地招待你;当然,有什么讨她喜欢的事儿,总是叫我很乐意的。”
“当然……”汤姆的视线扫过我们所有人,“……我很乐意在这儿逗留一两个钟头。”
他在凯瑟琳对面的位子上坐下了;她呢,盯着他看,好像生怕她把眼光挪动一下,他就会不见似的。他却不大抬起眼睛来望她,只消偶尔很快地对她瞥一两眼就够了。可是每一回他把眼光收回的时候,就从她的眸子里汲取了毫不掩饰的喜悦,而且一回比一回更有信心。他们两个完全沉醉在共同的快乐中,再感不到什么窘迫了。
雷古勒斯先生可不同了,看他好不气恼,脸色发了白;等到他的太太站起来,走过地毯,重又抓住了汤姆的双手,笑得忘了形,这时候,他那种情绪就达到了顶点。
“到明天,我会当作是做了一场梦呢,”她嚷道。“我将会不相信我又一次看到了你,接触到了你,又一次跟你谈过话。可是,狠心的汤姆!你就不配受到这番欢迎。一去就是七年,杳无音信,从来不想到我!一封信也没写过!”
“比你想到我,还稍许好些吧,”他说。“我听说你结婚了,凯瑟琳。”
凯瑟琳的表情忽然变得尴尬,她低头不语。
“凯瑟琳,如果我们不想等茶冷了再喝,那么请到桌子边来吧,”林敦打断了他们的话说道,极力想保持平时说话的声调和相当的礼貌。“不管汤姆先生今天在哪里过夜,他得走一段远路呢;再说,我渴了。”
画面再次变幻了。
汤姆——往后我得称呼里德尔先生了——起初并没有经常来画眉田庄来做客访问,他似乎在试探主人对于他闯进来究竟能容忍到什么程度。凯瑟琳也认为在接待他的时候不要把心里的喜悦一齐显露出来,这样稳妥一些。他就这样逐步地建立起了来这里做客的权利。
他从小就沉默寡言,这种突出的性格现在仍然没有改变多少,因此也就看不到他有什么哭啊笑啊的种种表现。家主的不安总算暂时平息下来,而事情的发展又把他的不安在一个时期里引导到另一方面去了。
——那意想不到的新的烦恼来自贝拉特里克斯·林敦。那时候,她已是二十四岁的大姑娘了,一举一动还不脱稚气,感情强烈——恼怒时脾气也强烈。不幸的是,她对于那个被容忍的客人突然感到了不可抑制的爱慕,哦,你能想象吗?她被里德尔先生迷住了。是的,虽然里德尔先生在长大后外貌谈吐都与年幼时大不相同,但产生感情的是她还是让我感到匪夷所思。
雷古勒斯也没想到她竟然荒唐到看中了这么一个人,不由得吓坏了。万一他日后没有男嗣继承人,那么画眉田庄的这份财产便有可能落到汤姆的手里;他似乎已经看透了汤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虽然外表上看起来变了,本性却并没有变……
一想到要把姐姐贝拉送到他手中去过日子,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要是让他知道了她这一番钟情原是一厢情愿,她看上的对象并没有拿同样的情意来回报她,那他更要坐立不安了。他不知道底细,所以一发现有这回事,便怪在汤姆头上,以为是他有意勾引——毕竟,汤姆有一种奇特的能力,或许只要他想,他就会立刻变得非常迷人,所有的女人都会为他所倾倒。
再后来……凯瑟琳和汤姆大吵了一架,病情加重了,还被查出来患上了脑膜炎,而贝拉和汤姆私奔了。正如林敦先生所担忧的那样,她遭到了里德尔先生的折磨,他对她没有一丝温情,或许在某一年的时候客死他乡也不得而知……一次她来信,说是被指认为杀死詹姆夫妇的凶手,被关进了监狱,在那之后就再无消息了——当然,她也没有给里德尔留下一儿半女。
……
画面又切换了。
我跟着纳莉站在画眉田庄的客厅。墙上的挂历显示现在是1784年,距离汤姆从霍格沃茨回来已经过去三年了。
雷古勒斯·林敦并不在庄子里,纳莉对其他的佣人谎称夫人要吃橘子,把他们打发了出去,然后走上楼。我也跟着她上楼。
林敦夫人怀孕了,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袍子,披一条轻薄的肩巾,像往常一般,独坐在向外伸出的开着的窗子边。她那一头浓密的长发,在她刚生病的时期,有一部分盘到后头去了,现在她顺着那发丝的天然鬈曲,随随便便编成了两条辫子,从她的鬓角边挂到了脖子上。脑膜炎的折磨让她显得消瘦,但是她此刻十分平静,显出一种不是人间所有的美。
她那对本来炯炯闪亮的眸子,现在蒙上了一层迷梦般凄楚的温柔,你只觉得她不再在注视她身边的事物,而似乎老是在凝视着远方,那遥遥的远方——你也许可以说,她那视线落到了人世之外呢。
她那苍白的脸色、憔悴的模样已经消失了,她的肌肤现在似乎逐渐变得圆润了。她的心境让她流露出一种异常的神态,叫人看了不由得痛心地想起她得这场病的缘故,同时又格外地惹人怜惜……我明白,尽管眼前她正在逐渐复元,她那种茫茫然的神态,却已打上了命运的烙印,这只不过是回光返照,香消玉殒只是时间问题。
她面前的窗台上有一本书打开着,偶尔吹来一阵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把书页翻动着。
吉牟屯礼拜堂的钟声还在敲着;那涨了水的小溪舒畅地流过山谷,传来了悦耳的淙淙声。那可以算得一种过渡性的可爱的音乐,因为一到夏天,树叶浓密,发出一片低语般的沙沙声,便要淹没田庄附近的溪流声了。在呼啸山庄,在解冻或是久雨之后,逢到无风的日子,就总能听到那淙淙的流水声。
这会儿,凯瑟琳在倾听着,心里想的正是呼啸山庄——那是说,假使她是说得上在听,或是在想的话。可是她的双眼只管茫然地向远方望着,看来她分明没有意识到存在于世上的任何物质性的东西,不管是凭她的耳朵还是凭她的眼睛。
“有你的一封信,林敦太太,”纳莉说道,把信轻轻地塞进她那搁在膝上的一只手里。“你得马上就读,因为在等回音呢。我要不要打开封印?”
“好吧,”她回答道,她的眼光并没有挪动一下。
纳莉拆开了信,羊皮纸写成的信很短, “现在,你读吧。”
她把手抽回去,信掉下来了,她也不管。纳莉把信捡起来,重又放在她膝上,站在那儿等候她低垂下眼光来看一看,但是好久不见她有一点动静,她终于又开口了:
“得我来念吗,太太?是里德尔先生写来的信呀。”
她吃了一惊,有一丝困惑的回忆闪过她的脸上,还透露出一种神情:竭力想把自己的意识理出个头绪来。她拿起信纸,好像在念信;等她看到署名时,她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发觉她还是没有领会信里的意思。我向她讨一个回音,她却只是指着署名,急切地望着我,带着一种哀怨而焦急的询问的神气。
“他想见见你呀,”我说,猜出她需要有人给她解释一下。“这时候他正在花园里,急于想知道我会给他带去一个什么样回音呢。”
正说着,我瞧见阳光洒满的草坪上,一条大狗懒洋洋地躺着。它的耳朵突然竖起,仿佛听到了什么,却又慢慢贴伏下来,尾巴轻轻摆动,像是在宣告有熟悉的人正靠近。
凯瑟琳向前探身,屏住呼吸,目光专注而紧张。片刻后,脚步声从走廊深处传来。阳光穿过敞开的门扉,他的身影终于出现——他不能,也不想抗拒进入这座宅子。
凯瑟琳的眼神焦灼地锁定着门口的方向。还没等纳莉按照她的手势去迎接,他已经找到了她的房间。几步之间,他来到了她身边,没有任何犹豫地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纳莉识趣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关上了门。房间里,只剩下凯瑟琳、汤姆,还有我——一个旁观的幽灵,注视着这场纠葛而无能为力。
时间仿佛凝滞了。他一言不发,只是用尽全身的力量抱住她,好像这样就能挽回即将失去的一切。在那无声的几分钟里,他吻了她无数次,或许比他这一生所吻过的总和还要多。
汤姆的目光掠过她苍白的脸庞,心痛如潮,几乎让他无法正视。他的直觉比任何医术更精准:她的生命已经快要燃尽,没有一丝希望。他用压抑的嗓音唤她的名字。
“凯瑟琳。”
那听起来似乎很平静的嗓音并不能掩盖他此刻的苦楚,因为他深深绝望的眼神却泄露了一切。他端详着她的面庞,眼睛一眨也不眨,我以为他要流泪——谁知他的两眼燃烧着痛苦的火焰,却并不溶于水,他没有流一滴眼泪。
“又怎么了?”凯瑟琳轻轻靠回椅背,眉头紧皱,带着一贯的倔强和怒意,“你和雷古勒斯一个样,都把我的心撕成碎片!然后你们还要来向我倾诉自己的痛苦,像是你们才是最需要怜悯的人!可我才不怜悯你,汤姆!你害了我——毁了我!你可真坚强啊,我死后,你会活多久?几年?几十年?”
汤姆跪下一条腿,仍紧紧抱着她。他试图站起,但她按住他的双肩不让他有任何行动。
“我真希望可以永远抓住你,”凯瑟琳的声音微颤,满是辛酸,“直到最后一刻也不松手。你为什么不能受点折磨呢?我受的还不够多吗?你会把我忘掉吗?等我埋在土里,你还会快乐吗?二十年后,你会不会指着我的坟墓说,‘那就是凯瑟琳的坟墓,我曾经爱过她,可后来爱了别人,甚至我的孩子也比她更重要’——你会这样说吗,汤姆?”
“别再折磨我了!”汤姆皱紧眉头,语气低沉而痛苦。
这一幕,在旁观者眼中,是既奇怪又可怕的。凯瑟琳的面容惨白,双唇毫无血色,双眼却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像是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而汤姆,一手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温柔地环住她的臂膀,显得矛盾而脆弱。
“你难道被恶魔附身了吗?”汤姆声音颤抖,目光如刃,“你难道不知道,你的每一句话都会像烙印一样刻进我的记忆?当你离开,这些话会成为永恒的痛苦!你安息了,而我却要永远活在地狱里!”
“我再也不会安息了,”凯瑟琳轻声抽泣,胸口剧烈起伏。她停了一会儿,才用更平和的语调继续,“汤姆,我并不希望你比我更痛苦。我只想,我们永不分离。如果我说了让你痛心的话,请记住,我在地下也会感到同样的痛苦。为了我的缘故,原谅我吧!”
汤姆默然不语。他的脸色惨白,激动得像一张空白的纸。他转过身,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走到壁炉前,背对着她,久久沉默。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也不肯软一下心肠,为了好把我在坟墓外边多留住一会儿。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好吧,没关系。你确实不是我的汤姆……我仍然爱着我那一个,还要把他一起带着走;他就在我的灵魂里呀。再说了——”她沉思着说下去道。
“让我最讨厌的东西,说到底,就是这一个支离破碎的牢笼。我给关禁在这儿已经关腻了。我盼望得不耐烦了,要逃到那极乐世界去,从此就永远留在那儿了——不是泪眼模糊地张望一眼,也不是隔着我那颗疼痛的心窝的高墙向往而已;而是的的确确到得那儿,待在那儿。汤姆,你自以为你比我强,比我幸福,身强力壮,你是会魔法的巫师,而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麻瓜!你替我难过——很快这情形就要转变过来了。是我将要替你难受。是我将要高高在上,你们哪一个都没法跟我比。我不懂,是不是他不肯到我跟前来啦!”她跟自个儿说下去道。“我看他是存心那样的。好汤姆,你现在不该再和我生气了……我已经生你的气一辈子了,现在我累了,我原谅你了。快到我这儿来吧,汤姆。”
汤姆转身面对她,眼中燃烧着痛苦。他缓缓走到她身边,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子,脸颊紧贴着他的脸,泪水交织。
“别再折磨我了,汤姆!”她的抽泣如风中的烛光般脆弱,“如果我做错了什么,那我将为此而付出了生命。你也曾抛弃了我;可是我并不想怪你。我宽恕你,你也宽恕我吧!”
“……要宽恕你,真难啊,”汤姆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我看见他的视线短暂地落在他戴在左手上闪闪发亮的黑宝石金戒指,“如果世间能有魔咒能让人起死回生,我能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他抬起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瘦长的手指泛着白。
阳光透过窗户投射进来,时间似乎停滞,又在悄然流逝。他们的泪水融在一起,仿佛试图冲刷掉彼此间的所有伤痕,但悲伤却像潮水般无法消退。
下午的时间过得似乎很快,透过窗子,我看见纳莉打发去买橘子的人已回来了,在山谷那边,西照的夕阳中,我能望见吉牟屯教堂的门廊里涌出了越来越密的人群——雷古勒斯的礼拜也做完了,再过半个钟头,家主要回来了。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纳莉奔上来向他们报信。
汤姆依旧搂着凯瑟琳,凯瑟琳也没有动弹一下。
不多一会儿,只见大路上有一群仆人走来,往厨房那一侧走去。林敦先生就在后面不多远。他给自个儿开了大门,很悠闲从容地走近来,也许他是在享受那个风和日暖,像夏天般可爱的下午吧。
“现在他回来了,”纳莉嚷道。“看老天面上,赶紧下去吧!打前面的楼梯下去,你不会碰到人的。赶快些吧,先在林子里待一下,等到他走进了宅子你再出来。”
“我得要走了,凯瑟琳,”汤姆说,想要从他的伴侣的怀抱中摆脱出来。“但不会从你的窗口走开五码。”
“就是不许你走!”她回答道,用尽她那点儿气力,把他紧紧抱住。“我不放你走,我跟你说。”
“走开一个钟头,”他迫切地恳求道。
“一分钟也不行,”她回答道。
汤姆站了起身来,好摆脱她握紧的手指——她搂得更紧了,喘着气,她的脸上透露出一股疯狂的决心。
“不行!”她尖叫道。“别走!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会魔法,还怕雷尔吗!?汤姆,我都快死了!就算这样,你也要走吗?”
我和纳莉都听到家主上楼的声音了。纳莉的脑门上冷汗直冒,她吓坏了。
“你就听她的胡话吗?” 纳莉发狠地说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呀。她已经糊涂啦,不识得利害好歹了,你因此要把她毁了吗?你干出了最可恶最可恨的勾当。我们全都完蛋了——家主,女主人和女仆!”
纳莉急得直绞着手,大声叫嚷;林敦听得房内有闹声,加快了步子。正当我惊慌失措的时候,我看到汤姆抽出他的魔杖对着凯瑟琳念起了咒语,她的手忽然无力地滑落下来,她的头也垂倒了。
纳莉的表情看起来放松了些。
雷古勒斯此刻也到达楼上,他直向那个擅自闯入的来客扑去,心里又惊慌又气愤,脸色都发了白。他打算拿汤姆怎么办,我可说不准。但是汤姆拿出魔杖指着他,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昏昏倒地”,然后我就这么看着林敦先生也倒下了。
在我惊叫着不知道雷古勒斯是不是死了的时候,一回头,看到汤姆冷冷的目光看向站在一旁惊讶得说不出话的纳莉,眼睛里闪着蛇一样的红光。
“他没死。”他一字一顿地跟我说,“她也不会。”
然后,他就离开了——翻窗而出——凯瑟琳放在窗台上的那本书被他扒拉到一边,他修长的腿一下就跨过窗台,从窗户一跃而下——我紧追到窗边,看到他完好无损地、轻盈地落在地面,然后原地消失了。
画面再次切换,纳莉又开始讲述。
那天晚上,约莫十二点钟光景,小凯瑟琳,哦,就是你刚来呼啸山庄看到的那个姑娘,出生了——一个七个月大的可怜巴巴的小东西。
期间汤姆似乎来过,或许他和凯瑟琳说了什么,我听见她说要他给她展示“让一朵花绽放”,还有“放烟花”,“魔法”等词。我想那是因为她的神志始终没有怎么清醒过。
至于凯茜,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婴儿,这可怜的小东西!它来到世上的头几个钟头里,如果一口气哭死了,那也罢了,谁都不会理会一丁点儿的。后来我们算是把那种冷淡弥补过来了,可是她的出世却是多么孤苦伶仃啊——只怕跟她将来的结局差不多呢。
第二天早晨,户外是一片明朗的景象,阳光悄悄地从百叶窗里漏进了肃然无声的房内,把恬静温柔的一层红光笼罩在床铺上和躺在那床上的人儿身上。
雷古勒斯·林敦把头靠在枕头上,眼睛闭着,他那年青清秀的脸容几乎就跟躺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儿的容色一样地死白,几乎一样地纹丝不动。不过停留在他脸上的是痛苦到精疲力竭的那种昏昏沉沉,而从她脸上透露出来的是一片宁静。只见她额头平滑,双眼闭着,脸上似乎还带着笑意——天堂里的哪一位天使也不能比她这会儿的神态更美了。
永恒的宁静守护着她的安睡,也感触了我的心弦。当我凝视着那神圣的安息者的无牵无挂的形象时,我的心境再没有这样的虔诚了,我本能地在心里呼应着她在几小时前所说过的话:“望尘莫及啊,高高地在我们所有的人之上!无论还在人间,或是已在天上,她的灵魂如今已在上帝跟前找到归宿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算我的与众不同之处,我在守灵时,很少有不快乐的时候——只要没有人在一旁大哭大喊,不是悲痛绝望的人和我一起分担那守灵的任务。
我眼前看到的是无论人间或地狱都不能惊动的安眠,我心里觉得很坦然,那无边无际、照彻光明的境界一定会在身后来到——他们进入了“永恒”——在那儿,生命之火永不熄灭,爱的应和无休无止,到处充满了欢乐;在那样的时刻里,我感觉到就连林敦先生的爱情中也不免夹杂着很大的自私,他是那样痛心凯瑟琳的幸福的超脱!
当然,你可以怀疑,她过了那么任性、急躁的一生,到末了,配不配享受那港湾里的风平浪静。你在冷静思考的当儿,自然难免会产生这样的疑团;可是眼前面对着她的遗体,什么疑问都没有了,它显示了一片宁静。那就像是给予了它原来的灵魂一种同样安宁的保证。
你可相信这样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会快乐吗,先生?回顾凯瑟琳·林敦的一生,我怕我们没有权利相信她是快乐的;不过我们还是听凭上帝怎样来安排她吧……
雷古勒斯在凯茜十四岁时带着对凯瑟琳的思念去世了,但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父亲,教会了凯茜读书写字……
纳莉的声音又消失了。紧接着,是我来访前汤姆疯狂报复詹姆和雷古勒斯的画面:他把哈利和凯茜带在自己身边,却不让哈利读书,让他变成野孩子;他对凯茜冷嘲热讽呼来喝去,偶尔使些隐蔽的魔法在男孩和女孩互生情愫时使绊子……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黑雾笼罩了我的视野。
*
我猛地从冥想盆里抬起头,发现自己还站在那个房间里,窗外日光正盛,尽管我在汤姆和纳莉的记忆里走过了十几年,但现实中的时间却几乎没有流逝。
推开房门,走在归家的路上,我的脑海不禁浮现出凯瑟琳下葬时的场景。那画面挥之不去,于是我特意绕道,经过教堂去看看。
距离我第一次踏入这座教堂不过七个月,然而,它的衰败已显而易见。几扇窗户的玻璃早已碎裂,留下黑洞洞的空缺,像失去灵魂的眼睛。屋顶上的石板东倒西歪,有的甚至半悬在外,仿佛只需几场秋天的暴风雨,就会完全坍塌,化作残砖碎瓦。
我沿着靠近原野的斜坡寻找那三块墓碑。不久,我便找到了它们——凯瑟琳的墓碑居中,是一块灰色的石碑,半隐在茂密的石楠丛中,显得孤寂而沉默;雷古勒斯·林敦的墓碑早已爬满草皮和苔藓,融入了这片自然的景色,仿佛刻意淡化存在感;而汤姆的墓碑却是崭新的,白石的表面透着冷寂,显得格格不入。我站在这里,不禁思忖,这三人是否会在来世继续纠葛,继续延续那不解的宿命?
温柔的风轻抚着石楠和钓钟柳,我站在三块墓碑前徘徊良久。飞蛾扑闪着翅膀在花丛中穿梭,仿佛在为这些亡者守夜。草叶随风微颤,发出低低的声响,像是一场无声的哀歌。我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纷乱渐渐归于平静。
放下仇恨的里德尔,最终也选择放弃魔法,像一个普通人那样面对死亡。他的一生或许怪诞而魔幻,但在这片安静的土地下,他终于得到了安息。我祝愿他能够在此长眠,不再为过去的纷扰所累,与所爱之人共享永恒的宁静。
*按理来说霍格沃茨学生圣诞节和暑假可以回家,但是本番设定汤姆七年里没有回呼啸山庄。
*虽然原著里詹姆·波特也是被伏地魔杀死的,也有恶霸的前科,还是很对不起他把他拉过来当炮灰(请勿深究)
*对汤姆在本番的结局做了大幅度修改,呼应了原著设定的“像普通人一样死去”的结局。
*本篇人物关系梳理(与《呼啸山庄》原著设定有一定出入):
林敦家族(画眉田庄原主人):
贝拉特里克斯·林敦(姐):嫁给汤姆·里德尔,两人没有孩子。
雷古勒斯·林敦(弟):娶凯瑟琳·恩肖,两人育有一女:凯茜·林敦,嫁给哈利·恩肖。
恩肖家族(呼啸山庄原主人):
詹姆·恩肖(兄):娶弗朗西丝,两人育有一子:哈利·恩肖。
凯瑟琳·恩肖(妹):嫁给雷古勒斯·林敦。
汤姆·里德尔(养子):娶贝拉特里克斯·林敦。
里德尔家族(汉格顿里德尔府主人):
老汤姆·里德尔:娶梅洛普·冈特
冈特家族:
莫芬·冈特(兄)
梅洛普·冈特(妹)
其他人物:
安布罗斯·德文特:18世纪晚期霍格沃茨变形术教授
齐拉,约瑟夫:呼啸山庄仆人
纳莉·丁恩:原呼啸山庄女仆,跟随凯瑟琳来到画眉田庄,后成为田庄女管家。
勃朗特先生:画眉田庄访客,作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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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番外01·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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