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音今年过了两个夏天,嗅到两个城市截然不同的气味。
飞机舷窗上,两个倒影重叠:南方的爬山虎正在六月里疯长,首都的玻璃幕墙折射出菱形的光。
燥热的南方小城,见过她牙牙学语到痛苦挣扎的二十多年。
而明亮的首都,刚落地,她便感觉自己被一种陌生的包容感包裹,仿佛置身于自由与旷野交织的世界。
当然,这些一厢情愿,不过上班1小时不到,就被打破了。
这座别人口中繁忙的城市,竟在四环边上藏着一隅静谧与雅致。这是林清音初来乍到,为新天城,这片近400公顷的土地——新天集团在全国首个自主开发的大盘加上的滤镜。
实际上,她努力一年,只买得起边上一平米的空间。这便是新天集团给管培生的定价。
这条平直街道尽头的1号位,是一个绿树掩映、四季景致大不相同的嵌入式广场,包纳了总部和下属北京区域的办公功能。
她抵达之时,为时尚早,推门而入,空无一人。
纯白的大理石墙面,再加上流动的线条设计,让每个角落都宛如慕斯蛋糕的切面。顶上开辟了四个方正的天窗,每日都能把最为耀眼的日光接进办公区。这是最令她欣喜的设计。
趁上班时间还富裕,她琢磨了下,得出去买个早餐,不能让工作的第一天有任何的不圆满、闪失。
恰在此时,一位高个女士推门而入,戴着防晒墨镜,衣着熨帖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不容半点马虎,浑身散发着不威自严的气质。
她斗胆开口,拦住了前方的倩影:你好,不好意思啊,我是新来的同事,方便问一下,这附近最近的一家早餐店么?
那位高个女士甚至头都没有回,向着一团混沌的空气说道:看下导航,搜便利店。
手机的导航app加载信息缓慢,最终,缩在角落里的一家便利蜂收留了她。
再次回来时,办公区区隔着的小小空间,都种满了行色匆匆的人群。
一眼望去,年轻女性们蜷缩在狭小的工位里,而透明的独立办公室中,男人们安然自若。橱窗里站着更换上上班行当的男人,架子上摆放的是的女人,仿佛她进入的不是一家公司,而是置身于一家挑高极高的服装连锁品牌旗舰店。
新天城,坐镇近二十年的人力经理齐思淼,李诞分诞,样貌、风趣、来处、皆是。
唯一区别就是,齐思淼在这个办公室里,也好开玩笑,但却是整个新天城最为紧绷的人,松弛不了一点。
憋气、吐气,敲门进去。
在新天城后来漫长的时光里,那可能是林清音最害怕他的一次。
平直的桌面上,北方标配的早餐,地地道道的,豆腐脑、胡辣汤、棒子粥、醪糟鸡蛋,逐一摆放,边上是巴掌大、像蒲团般鼓鼓的肉包子,焦圈、麻花、葱油饼,以及必不可少的咸菜。
“没事儿,再来点,你看你比简历上的一寸照瘦多了。”
林清音盯着冒着热气的包子,咬下第一口时,她眉心已经蹙成川字。
齐主管眼角笑出褶子,把桌上的纸盒面巾纸往她的位置移了移:以后天天都会有,如果你来得早的话。
她一听,就急了,难不成天天都会给她准备早餐,赶紧谢绝。
“在这儿慢慢吃完,再去梁总的屋子那里。”他笑而不语,眼神洞悉一切且老道。
林清音的喉咙里滚过一声笑:啊,没事,我们不太熟。
笑意是扒在他脸上的一层防窥膜。接着,他喉结滚动,一声“莫老师”的呼唤声,撞在隔断墙上。
林清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走廊尽头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近,门被推开的刹那,冷气裹着淡淡的柑橘香气涌进来。
高挑、优雅的身影投下阴影时,她才看清那双有过一面之缘的的裸色漆皮高跟鞋。
是高个子女士!
莫娴低头不说话、安静如一尊佛,听着上级轻描淡写地替她镶金。
“莫主管在此前有很丰富的培训经验,平常我们莫老师、莫老师喊习惯了,这个名号是办公室大家公认的。”
林清音内心起了一阵汹涌的不安感,她这个老六,从上飞机到下飞机,跨越两千多公里,叫了一路的“齐主管”。
她的问好卡在喉间,想示好的目光,被莫娴的颔首截断。她余光瞥见对方耳垂上的巴洛克耳环,随着轻盈的颔首,轻晃了几秒。
接下来,齐经理开始给林清音对标岗位包了很厚的几层纸,大谈这个岗位的重要度。
“别看品宣被划在人力资源部下面。”
“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所有的业务口中,品宣工作是领导最为看重之一。
“那关于这个岗位的工作呢,领导呢,一直希望这个岗位上的人,不要文案和设计分得那么明确,设计也能干文案的活儿,文案也能干设计的活儿。”
两天后,林清音才通过血淋淋的教训,才知道,老齐这段信手拈来的闲谈,句句在划重点。
一,就一个编制。
二,老板说了算,一句话能要你一条命。
而后,莫娴被单独留下来交代正式的工作。
在等待的二十分钟,林清音背对着老齐办公室候着,宛如新春老树上窝里的雏鸟,张望着工位上分布的同事三三两两占据一处。
窗外,乌云正在吞没最后一片蓝天,但天气依旧有些燥热,让她即便穿得很轻薄,身上也慢慢起了一层汗。
“关于集团接下来要开展的人员盘点的工作,会成为我们近一两周的重点,你抓紧时间梳理一下人员信息,避免各种多编、占编情况。”
莫娴沉默地点头,上级最后那句“多一个管培生不占编制,但在领导心里占地方”说得很直白,愣是傻子也能听懂了潜台词:来了个空降兵。
林清音万万想到,匆匆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被公然罚站了。她一路带着震惊,目光扫过沉默的人群,有种诡异的感觉爬上她后背。
所有的人站着,默不作声,一脸严肃。在等待一场无声的审判。
唯有齐思淼,在办公区来回踱步。电话不断响起,他却置若罔闻,仿佛巡视领地才是他的首要任务。
五分钟后,原地开会,工区所有职能部门,站着,竖起耳朵,放下十万火急的工作,只为聆听他为了一点醋包了一盘饺子而发表的一场会议谈话。
齐思淼先是痛斥工位乱象,在一番老生常谈后,顺势拐到重点:十分钟前,集团总部总裁办一行,从工区穿梭而过,整个办公区,无人察觉、纹丝不动。
“即日起,建立三道哨岗,每一道哨岗再遇到相同情况,要站立、洪亮且高声喊出一句总裁好。余下所有人,无论手头工作如何紧急,都要站立、朝声音的来处,统一行注目礼。
这番话,让她脑子像放进四溅的油锅里,狠狠翻转了面儿。
长见识了。
不大不小的一块工区,他转悠不下10圈,临末开始用不咸不淡的玩笑努力调剂过于紧绷的气氛。
“北京区域紧挨着集团总部,一个专员一天和总裁在洗手间见面的机会,都要超过城市公司常务副总离职前和总裁跟前说上话的次数。当然,你们也不要过于热情,等一下吓到总裁了。”
齐思淼开的玩笑,并不卖座,没有人敢大喘气配合他微笑一番。在死一般的静默后,他终于开口:“坐下吧!”声音简短而冷漠,随后便转身回了办公室,直到进门的那一刻,他才开始接听电话。
这个职场,带给她的震撼,远远不止这些。
莫主管把林清音拉入部门工作群,群里空降一则消息:鉴于今日事件,请在办公区的每一位伙伴,在工作的同时,也要兼顾钟总办公室的任何临时需求,收到请回复。
群内瞬间被“收到”刷屏。
那些机械的回复,像是钢铁森林中猎枪响起的声音,震得她胸口生疼。她还未回过神来,莫主管的私信便接踵而至:看你一直在看手机,怎么不回复群里的消息呢?
“所有的人都已经回复了,只差你,你回复收到了,这项工作才能形成闭环。”
快炸了,她无法理解这种等同于按着脑袋盖章的行为,以及这一行为的必要性,好像批发一批测谎仪,装进每个点头回复收到的脑瓜子。
即使如此,在林清彻发消息郑重问候她第一天上班战况如何时,她违心地把所有的不适包装成漂亮的词句。
“位置特别好。公司上下,只有我靠着柱子,可舒服了。”其实是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胜在去洗手间,很便利。
林清彻,她从小的跟屁虫,如今还处在漫长的假期中,在自家小院对冲着吱呀作响的电风扇,隔着两千多公里的距离,在微信上问候她,努力尽到妹妹的本分。
“牛逼了啊,看来是个大公司。”
在一来一回的打趣的间隙,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是行政主管赵雪映。
年纪并没有妨碍的美貌,让她看起来像纸绉成的粉白芙蓉。甚至状态好到让林清音产生错觉,她身上所有的美感,都是因为对工作的献身而滋养出来的。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清音,语气轻柔却带着一丝调侃:“你这头发,怎么不卷一下?”
林清音松了一口气,简单回复道:卷发么,我不太喜欢,我觉得直发好看。
太多人夸过她的一头长直黑发了。
不同于林清初和林清彻的一头毛躁,每次一起出门,母亲林萍萍总是会被问,一家子出了一个黑美人,头发长长直直的。她缩在角落里,总是懂事地笑笑不说话。
眼前的同事似乎被她的天真无害所感染,语气逐渐温柔:卷一下比较好。
林清音搬出童年时期回弹赞美的说辞:谢谢啊,我以后试试。
“莫老师没有跟你说么?”
“什么?”
“你是不是不太懂啊,上班得盘着头发,这是公司规定。”
秒针在死寂中切割着时间。
她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去消化这个插曲。林清音尚未从盘发规定的荒诞中回神,桌板猝然被叩响的震颤已顺着脊椎窜上后颈。
“走,去送餐。”
说话的是带她的同部门同事刘程程。从齐思淼的办公室出来后,莫主管只交代了她一句“以后不要再迟到”,就把她交给不远处低头忙着工作的大哥,刘程程。
刘程程慢悠悠摘下半边蓝牙耳机,反手把一张用烂的便利贴,扣在她工位上立着的木板。
钢勺沉入汤桶的咕咚声截断话音,她突然想起:上午她埋头吃早餐时,齐经理的目光越过她肩头时,露出的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暮色压窗时,一天的荒唐终于结束了。
曾经对职场生活的无边想象,此刻像淋了雨的纸灯笼,软塌塌糊在泥地里。
临走前,企业微信的提示音、莫主管的叮嘱,震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明天还来吗?”
“清音,明天别迟到。
一天结束,她收获两句话、无数滑稽的瞬间,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唐。
她单手托着脑门,身体散架了,嘴巴里一点味道都无,像是吞食了两个完整的生铁块,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出了办公室,她点开购票软件,买了回去最近的一趟机票。
这个鬼地方,不跑路,留着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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