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除了空调嗡嗡声,就只有纸张翻动的声响。
时明轩用力捏着鉴定报告,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秦叙白写的依据、建议、估值与其他专家的竟是大差不差。甚至有些词句用得比他们更直接,也更一针见血。
他的不满顶在胸口,无处发泄,噎得他更加烦躁。正要放下鉴定表,他突然扫到表格最下方——一片空白的备注栏!
别的专家都有写,不管是不着调的建议,还是简短的总结,至少没让表格空着。
像是终于找到发泄出口,时明轩把表格推回去,轻敲空白处:“秦老师这是追求效率,漏了细节?还是……省馆的要求就是这样?”
对于时明轩化身人肉制冷机,不停帮他定向降温这件事,秦叙白不打算做出任何回应。不管理由是什么,他确实迟到,也确实耽误人家工作了。别人有怨言,也属实正常。
只是没想到,他的个人行为,会让省博“享受”到古代剧里的“连坐”待遇。他抬起头,摆出惊讶的表情:“我以为,务实如你们,是不需要多余的废话的。”
秦叙白不想扩大矛盾,用简单,但直击要害的回答挡回时明轩的质疑。
时明轩眼里划过意外,他以为对方会持续沉默,没想到被怼了回来。
说他可以,不能说别人(省博)?这是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孤胆英雄?时明轩嘴角挂着哂笑,说不清是讥诮还是赞同,他没再继续开口。
见时明轩没在说话,秦叙白把椅子滑到最后一件赝品旁。就近看清赝品后,他忍不住发出感慨:“居然真有人买啊?!”
话落,他赶紧闭嘴干活,免得又获得免费的精准定向降温。出乎他意料,人肉制冷机这回没有启动,只是平淡地回了两个字:“什么?”
秦叙白指着面前元青花鸳鸯莲花纹菱花口折沿盘的仿品,道:“我在网上刷到过这个新闻。里面的配图有这个折沿盘,我以为图片是无良博主为了搏眼球,凑数放上去的。”
时明轩:“为什么?”
秦叙白解释:“这个的真品一直在我们展厅展出,没有长时间下架维护,或出差,按理说不该上当啊。”
元青花鸳鸯莲花纹菱花口折沿盘色泽艳丽,纹饰精致,是烛龙省为数不多品相完整、保存完好的珍品,常年摆放在烛龙省博物馆瓷器馆C位。别说行家,就是不怎么关注古董、文物的人都知道,故秦叙白有此疑问。
他又看了一眼,确实仿的是他们馆的C位展品,好奇道:“什么人买的?”
“一名体型富态,身上有大量金色装饰物的中年男性。”明明没有什么贬义词,从时明轩嘴里说出来,就不像是夸赞。
秦叙白无语地看着他,还不如直接说暴发户呢,整这么多形容词。
“我理解暴发……这位先生急于用各种文化品提升自己,快速挤入新阶层的心理。但他们又不傻怎么会买这种一下就被拆穿的东西?毕竟手机一搜,就知道真品在哪。”他眉头挤成“川”字,不得不说,这有点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时明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有没有可能,你们展的才是赝品?”
“哈?!”秦叙白被问懵了,很想化身“XX梅”代言人,真心问出那句“你没事吧?!”但他所在的地点,容不得他不严肃,他默默把反问吞了回去。
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秦叙白温和的表象下挤了出来,又慢慢缩了回去。时明轩不由多看了两眼,才道:“这是对方跟受害人说的。”
秦叙白更不能理解了:“对方说他就信?这类人虽然对古玩认知度不高,但他们又不是傻子。”
时明轩脸上是习空见惯的淡漠,语气却夹杂着些“看人前仆后继跳坑,却阻止不了”的疲惫:“一般来说,半真半假的阴谋论更深入人心。”
“就这?能阴谋论些什么?”秦叙白指着折沿盘,忍不住吐槽,“该不会是画有藏宝图,得之可得天下?”
时明轩嘴角抽了抽:“秦老师不写小说真是创作圈一大损失。”
“……”秦叙白暗自后悔没管住嘴,果然不该吐槽,人肉冷气机又启动了。
时明轩拿出带馆长签名的鉴定证书复印件和一张拍了泛黄书页的照片:“他们比秦老师认为的有脑子。”
“……”这也能带上他?衡量了下两人的距离,秦叙白矜持地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努力瞅两眼,生怕动作太大,不小心隔空按到冷气机“增强”按键。
看他仓鼠搬东西似的小心谨慎,时明轩示意助理把两份资料拿给他:
“对方告诉受害人,国外有心人花重金让相关人员偷出来,否则就伤害他的家人。相关人员用仿品换出来后,不甘心文物外流,又不敢告诉博物馆,就想偷偷处理掉,然后带着家人远走高飞。受害人热血上头,加上骗子的其他操作,他就买了。”
秦叙白僵着脖子接过资料,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配合资料,听完这个情节曲折,剧情跌宕,人物热血的故事。秦叙白嘴唇翕张,忍了半天,小声辩解:“这剧情我可编不出来。”
在时明轩开口前,他轻晃手里两份资料:“那他后来为什么怀疑手里的是赝品。”
“报案人朋友都觉得他当了冤大头,一腔热血当时就凉了一半。看到新闻,另一半血也不热了。为了面子,他又砸进一笔鉴定费。”时明轩指了指鉴定报告和桌上赝品,“再然后,他的面子就出现在这了。”
助手递过另一份鉴定报告,时明轩继续补充:“他给出货人打电话,空号。去了那人的办公室,没人。介绍他们认识的中间人也是空号,他怒气上涌,就抱着盘子来报案了。”
听得津津有味的秦叙白顺手抄起折沿盘就要检查。折沿盘甫一上手,他动作表情一滞,眉宇间看热闹的神情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
时明轩敏锐察觉到他表情的变化,正想开口,就看秦叙白拿起后一份检测报告,目光在基础数据栏停留片刻。
秦叙白眉头不易察觉皱了下,若无其事问道:“故事编得煽情又热血的,这东西价格低不了吧?”
时明轩目光也随着落在后一份鉴定表上,大脑飞速旋转。
发生了什么,他脸色突然就变了?
手感?
声音?不,他没有敲击的动作。
重量?到底是什么让他瞬间变脸?
他拿起平板,点进省博官网,调出折沿盘参数。一项一项勾选,时明轩发现官网上并没有提及折沿盘的重量。他又搜索往期宣传资料,发现依旧没有提及折沿盘的重量。
不知道上司突然间忙些什么,助手赶紧代答:“六百六十六万,目前为止被骗金额最高——”
时明轩几步上前,一把拨开正回答问题的助手,平板直接递向秦叙白:
“是不是重量有问题?”
他调子不高,却极具穿透力。
秦叙白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他没想到自己刹那间的表情变化会被人捕捉到。他紧抿嘴唇,捏着高倍放大镜的手指褪去血色,微微发白。
时明轩就这么立在他面前,挺拔的身形遮住面前的光源,形成阴影将他全部笼罩。整个会议室的沉默从四面八方涌向这一方天地,压得他喘不上气。
没有对外公布的数据,不一定机密,但一定敏感。秦叙白斟酌着如何开口,沉默片刻,才道:“这个折沿盘的重量是对的。”
“对的?!你们的公开资料只有年代、材质、尺寸、当前状态,”时明轩划走省博界面,点开其他网页,“别的网站也只有基本信息。”
他把平板放在秦叙白面前,接触桌子那一瞬间,发出“咔”声轻响。安静的室内,微弱的声响,沉默的重量又重了几分。
他抽出之前做过标记的资料放在平板上,语速缓慢:“据记载,这件折沿盘是世间仅有一件的贡品。而数据,只有你们馆内有权限查阅。”
时明轩单手撑着桌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盯着秦叙白:“这件仿得这么像,秦老师能不能告诉我,是怎么做到的?”
平板的冷光隔着资料映在秦叙白脸上,日晒不够充足的白皙皮肤更显苍白。
他自觉身份敏感,不想成为被怀疑的对象。思考片刻,他平淡地看向时明轩,手指“唯一”两个字,开口更正他刚才的说法:
“时警官,如果我没记错,史料上记载的应该是‘此盘为宫廷御用贡品,乃依皇上钦定图样烧造之孤品’。这意味着,纹样是唯一的。而器型,不是。”
他用专业的姿态,学术的解释回应了刚刚那个不怀好意的提问。
时明轩手指扣了扣桌上的资料:“你的意思是,伪造者根本不需要接触内部资料。市面上有同样器型的盘子可供他‘借鉴’?”
移开资料,秦叙白快速在平板上敲击几下。界面跳转宝佳拍卖行官网,他熟练调出历史成交记录:“几年前,红光省拍出过一款器型完全一样的折沿盘。拍卖图录上的数据非常详尽,其中有小部分是我们没有公开过的数据。”
时明轩浅坐桌沿,长腿支地,目光在图录和检测报告间来回移动,嘴角勾起要笑不笑的弧度:“嚯,这介绍可够详细的,比你们馆贴心多了。”
他转头看向秦叙白,脑袋微斜,轻飘飘扔下重磅问句:“你想说,东西是根据这份资料伪造的。而你们馆,不该被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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