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最后一缕熔金,如同倦鸟归巢般,卡在古老管风琴错综复杂的青铜音管裂隙里。那四百根沉默的音簧,被这迟暮的光线瞬间点燃,仿佛化作了燃烧却无声的荆棘丛,在教堂的穹顶下投下神圣而悲怆的光影。
高耸的彩绘玻璃窗上,圣鹿像在渐暗的光线中流转,玻璃不再似血色,而是融化成一片深沉而温暖的琥珀光晕,如同流淌的圣油,沿着阿斯特丽德挺直的脊背无声地倾泻、蔓延。
她跪在由古老胡桃木雕琢而成的告解室格栅前。
细密的木条将她纤细的身影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剪影,如同一幅被命运撕扯的圣像画。身上那件墨绿色的天鹅绒斗篷,边缘用极细的银线绣满了繁复的藤蔓与鹿角纹样,此刻随着她压抑的啜泣而微微起伏。
斗篷上闪烁的银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恍若月光洒在破碎冰面上的粼粼波光,又似一张被无形之手揉皱的、承载着无尽心事的银网。
二十三年来被温润珍珠项链小心呵护的脖颈,此刻低垂成天鹅濒死时哀婉的弧度。
每一次艰难的告解词,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格栅背面那些经年累月、早已凝固的蜡泪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剥落声,如同心碎的回响。
祭坛中央,那尊象征着吉努埃尔亚信仰核心的圣鹿木雕,静静地矗立着。它由深色的紫心木整体雕琢而成,姿态昂然,鹿角如王冠般向上伸展,分叉的尖端仿佛要刺破苍穹。
然而,此刻,那因常年被虔诚信徒抚摸、亲吻而显得格外光滑温润的鹿角尖,在摇曳的烛光下,正以一种无言而神圣的姿态,悬垂于阿斯特丽德低垂的眉心之上。那光滑的尖端,似一道无声的诘问。
“对不起……”阿斯特丽德的声音破碎而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叹息。她的手指死死攥住胸前悬挂着的那镶嵌着细小蓝宝石的银鹿角,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此刻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教堂石壁气息的雾气,刺痛着肺腑。她深深地低下头,浓密的金发如同瀑布般垂落,遮掩了她大半张脸庞。
泪水,无声地,从她紧闭的眼睫间悄然滑落。它们沿着细腻却紧绷的脸颊曲线,缓缓地、沉重地滚落,最终滴落在她膝前冰冷光滑的云石地板上,溅开一朵朵微小而晶莹的水花,瞬间便被石料吸收,只留下深色的圆痕。
她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墨绿色的斗篷随之漾开细微的涟漪,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后,那圈注定要消散的波纹。
她的耳边再次响起公爵府内的言语——
“公主恩情似海,但恐怕公爵无福消受了,他现在的情况……很糟糕。”
“公爵大人被病痛折磨八年,也不知能撑多久……”侍女低语的回声,如同最细密的银针,反复穿刺着她的耳膜与心脏,带来一阵阵绵长而钝重的隐痛。
“情况很糟糕……”这句话语,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诅咒,在她心底反复回荡、盘旋,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名为‘抉择’的罗网。莫名的、汹涌的恻隐之心,如同涨潮的海水,无声而猛烈地拍打着她的理智堤岸,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当最后一句告解词在教堂肋骨状的穹顶下撞出悠长而空洞的回响时,最后一抹奇异的绯红光晕恰好移过彩窗。那温暖的光如同神赐的纱幔,轻柔地笼罩住她在膝前交叠的双手。
高处,修士们晚祷的低沉圣咏余韵,混合着祭坛上**与没药燃烧的氤氲烟气,如同无形的丝带,缠绕、攀附上她发髻间那朵已然有些萎蔫的白蔷薇。
当清冷的月光开始无声地灌溉那面描绘着圣鹿穿越森林的玫瑰花窗时,阿斯特丽德再次念到:“原谅我……我实在是迫不得已……”
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耳垂上那枚泪滴形的珍珠耳坠,毫无征兆地挣脱了金钩的束缚,滚落祭坛冰冷的边缘,在清冷的月光下,静静地躺在尘埃里,圆润、洁白、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在祭坛上装饰的紫水晶,浓缩了最深沉暮色的紫水晶,折射着微弱烛火,流淌着一种近乎妖异的静谧。阿斯特丽德凝视着晶体光滑曲面中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倒影——珍珠面纱下,那张苍白脸庞上浮动的、不安的光影,多像窗外暮色四合时,天边最后一缕挣扎的霞光,又或是……公爵府的池水,那些被烛光映照出的、转瞬即逝的、带着生命余温的湿痕。
最后一次喂药时,公爵那只枯槁如冬日树枝的手,毫无征兆地、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力气,猛地扣住了她的腕骨。那些被高热与病痛折磨得变形的指甲,深深陷入她手腕细腻的皮肤,带来尖锐的刺痛。在那一瞬间的恍惚中,那嶙峋的指节竟仿佛与祭坛上那尊圣鹿雕像光滑而神圣的鹿蹄尖诡异地重叠……
“你……”公爵喉咙里滚动的气音,裹挟着浓重的、如同凋零玫瑰般**的甜腥气息,喷吐在她近在咫尺的肌肤上。
阿斯特丽德的手腕难以抑制地微微一颤,指尖几乎要松开那承载着致命秘密的冰凉瓷瓶。
“您需要静养,我……稍后再来探望。”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绷紧的琴弦。她强忍着腕间的剧痛与内心的惊涛骇浪,极其艰难地将自己的手腕从那只如同铁箍般的枯手中挣脱出来。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失手撞翻了旁边盛放圣油的锡罐。粘稠、散发着浓烈松脂与草药气息的金色圣油泼洒在冰冷的石板上,迅速漫延开来,形成一片光滑如镜、却倒映着扭曲烛光与人心鬼蜮的漆黑镜面。
“对不住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间,消散在凝重的空气中。
——上帝会看见,我手上的鲜血。
阿斯特丽德突然震惊于自己做出这些的荒诞——一个临终的病人,她赠予了他最后的折磨。
就在这时,高处修士们的晚祷声陡然拔高。齐声诵唱圣歌,庄严而悲悯的旋律如同无形的巨浪,似是要震得教堂穹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也震落了她发髻间那朵已然摇摇欲坠的白蔷薇。
洁白的花瓣如同破碎的誓言,纷纷扬扬地飘落,洒在她墨绿色的斗篷上,染开一片象征着纯洁与死亡交织的雪白。
她怔忡地站在原地,嘴唇抿成一条失去血色的细线。圣歌的洪流裹挟着神圣与谴责,冲刷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一片花瓣恰好落在她紧握的拳头上,那纯净的白色,刺得她双眼生疼。
“我……是何时变成这样的?”
这无声的诘问,狠狠砸向她灵魂深处那片荒芜的废墟。回声在空寂的心谷中震荡,掀开了记忆尘封的棺椁。
曾几何时?是那个站在帝国最高露台,迎着晨风,被父王含笑赞誉为“帝国晨星”的长公主阿斯特丽德吗?她曾以为,那光辉会永恒照耀她的前路,父王的期许是她永不坠落的冠冕。
而命运的丝线,是从何时开始缠绕、打结、最终勒入血肉的?
——缕不清了。
“自我踏入这铁与血铸就的权欲樊笼,便知王座之下,必伏尸骨。”
“我若有罪,余生来赎。”
当玫瑰花窗上最后一缕跳跃的光影终于归于沉寂,当管风琴最后一个低沉的音符如同叹息般消散在渐起的夜风中,在时间仿佛凝固的罅隙里,阿斯特丽德终于听见了自己灵魂深处的声音,那声音微弱却清晰,如同穿过漫长隧道的回响:
“圣鹿啊……”
“请……指引迷途的灵魂……”
她缓缓起身,似背负起更深的迷茫,默默转身,离开了烛光摇曳、圣咏余音缭绕的教堂。她独自一人,走进了暮霭浓稠、细雨如织的夜色里。
冰凉的雨丝无声地打湿了她的发梢与肩头,眼前的世界,连同她心中的方向,都渐渐模糊在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雨雾之中。
对不起老公爵
我对写杀人情节总有一种负罪感,但ta的死亡又是必然,这也是为什么阿斯特丽德对谋杀这么抵触,也可以解释之后的赎罪行为合理性。不仅仅是因为宗教信仰,更多是我的问题[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忏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