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目光却极其细微地向下偏移了几度，掠过向澈那只死死抵在冰冷厢壁上、因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透出青筋的手。
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腹似乎有些粗糙。
他记得这双手，曾经在画廊冰冷璀璨的星河地板上，极其郑重地、近乎卑微地捧起过他滑落的铂金袖扣。
一丝极其难以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情绪涟漪，如同投入深潭的微尘，在他冷峻如冰的眼底极快地掠过，快得无法捕捉，便又迅速归于一片沉寂的深潭。
电梯缓缓下降。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缆索牵引的轻微嗡鸣、金属厢体摩擦的细碎声响，以及周围人群压抑得近乎消失的呼吸声。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滞。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难熬。
向澈感觉自己被那无处不在的、属于许星烨的清冽气息和背后冰冷的金属厢壁，死死地困在一个酸涩、悸动又令人绝望的牢笼里。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恐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鬓角无声滑落。
终于，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叮”响和轻微的顿挫感，电梯抵达底层。
金属门如同得救般迫不及待地向两侧滑开。外面大厅明亮的光线和喧闹的人声瞬间涌入。
挤在门口的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解脱般的急切，争先恐后地涌了出去，迅速散入更广阔的空间。
向澈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几乎是凭着本能，在门开至足够宽的瞬间，便猛地弓身，像一枚被弹射出去的、惊慌失措的子弹，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他甚至没有辨别方向，只是凭借着逃离的本能，一头扎进前方涌动的人流，几个急促的闪身，那身普通的黑色西装和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背影，便如同水滴融入湍急的河流，瞬间消失在人潮汹涌的出口大厅，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许星烨是最后一个从容步出电梯的人。他步伐稳健，丝毫没有被刚才的拥挤影响。
走出旋转玻璃门，外面雨后的湿冷空气带着泥土和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反而有种奇异的清新感。黑色的宾利慕尚如同沉默的巨兽，早已无声地滑停在光洁的台阶下。
穿着制服的司机撑着一把宽大的黑伞，恭敬地等候在车旁。
坐进温暖干燥、散发着顶级真皮与檀香木气息的车厢内，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湿冷。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低沉平稳的运转声。
手机屏幕适时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他线条冷硬的下颌。
是一条来自助理的日常汇报信息，关于明日行程和几份待签文件。他修长的手指正要习惯性地划过屏幕将其关闭，指尖却在冰冷的玻璃屏幕上顿住。
屏幕顶端，助理信息的下方，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安静地躺在那里。发送时间显示是半小时前——峰会刚结束、人群尚未散尽的时候。
短信内容极其简单，没有任何客套与称谓，只有一行冷静到近乎疏离的、带着专业指向性的文字：
［许总，您演讲中引用的《南亚当代艺术投资潜力白皮书》第27页注脚3的数据源，其原始报告《区域文化资本流动追踪》（斯德哥尔摩经济研究所，2024）第45页的补充说明（第2段第3点），可能对您论证“本土文化资本溢价”的核心观点提供更强支撑。冒昧打扰。向澈。］
许星烨的目光在那条短信上停留了几秒。
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如同寒星落入深潭。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方悬停片刻，指腹下的玻璃冰冷依旧。
他想起了电梯里那丝若有似无、混合着廉价皂荚清香的微苦胃药味。最终，那悬停的指尖没有落下，没有回复，也没有删除。他只是拇指轻点侧键，屏幕瞬间暗了下去，连同那条短信一起，沉入一片冰冷的黑暗。
车子无声地滑入雨后的车流，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如同幻梦般飞速倒退。
他将头靠上冰凉光滑的真皮头枕，闭上眼，试图将思绪放空。
然而，电梯里那股廉价洗衣粉混合着淡淡药味的、格格不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却如同最顽固的幽灵，依旧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他的鼻尖，挥之不去。
城市的另一端。
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曳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带。向澈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终于回到了租住的老旧小区。
楼道里弥漫着陈年的油烟和潮湿的霉味混合的气息。声控灯如同垂暮老人的眼睛，时明时灭，光线昏暗得只能勉强看清脚下剥落的水泥台阶。每一次灯灭后的短暂黑暗，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他摸出冰凉的钥匙，金属碰撞发出单调的轻响。
钥匙插入那扇斑驳、布满铁锈痕迹的防盗门锁孔，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咔哒”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它打开。
屋内狭小，一室一厅，却收拾得异常整洁，整洁到近乎刻板，透着一股压抑的、竭力维持体面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是窗外远处高楼投射进来的、微弱的城市余光。
手机屏幕在他踏入黑暗的瞬间亮起，幽蓝的光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眼，映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屏幕上，是妹妹发来的短信：
［哥，妈今天化疗反应特别大，吐了三次，胆汁都吐出来了，什么都吃不下，喝口水都吐。但她一直咬着牙说千万别告诉你，怕你担心影响工作……我看着她那样…我实在…我偷偷给你发的。哥…你别太着急，我守着。］
短信的字句，每一个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向澈强撑了一整天的、早已疲惫不堪的坚硬外壳。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手机屏幕幽蓝的光在他剧烈颤抖的手掌中晃动，像风中残烛。
他背靠着身后那扇冰冷、粗糙的铁门，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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