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穿过百叶窗细密的缝隙，在病房洁净得反光的地板上投下一道道明暗相间的、平行的光栅，如同囚笼的栏杆，切割着空间。
当向澈再次从药物带来的昏沉深渊中挣扎着浮出意识时，午后灼热的阳光已经将病房烤得有些闷热。胃部那撕裂般的剧痛被药物压制下去，转化为一种持续不断的、深沉的钝痛，以及一种空荡荡的、仿佛整个腹腔都被掏空的虚弱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麻木的痛源。
意识如同潮水般回笼，昨夜那场吞噬一切的暴雨、冰冷刺骨的街道、濒死窒息的恐惧、还有病床边……许星烨那张被狂怒扭曲的面容，那狂风暴雨般淬毒的质问，以及自己那如同剥皮抽筋般绝望的剖白……
所有残酷的画面如同高速放映的默片，瞬间纷至沓来，带着冰冷的寒意狠狠撞进他的脑海！巨大的羞耻感和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让他下意识地、像受伤的蜗牛想要缩回壳中一样，猛地想蜷缩起身体，将自己深深藏进那雪白的、象征着暂时安全的被子深处。
然而，身体刚刚一动，甚至只是肌肉的细微牵拉，便如同引爆了埋在腹部的炸弹！
一阵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猛地从手术伤口处炸开！沿着神经末梢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痛得他眼前一黑，喉间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呜咽般的闷哼！额角瞬间渗出细密冰冷的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
“别动。”
一个低沉、带着明显紧绷感、仿佛极力压制着某种情绪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的病房里响起。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冰锥刺破了凝固的空气。
向澈的身体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半拍，不敢再有任何细微的动作。那剧痛让他几乎眩晕，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颈部的肌肉仿佛锈住了一般，看向声音的来源。
许星烨依旧深陷在靠窗的那张宽大的单人沙发里，姿势似乎与他陷入昏睡时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只是眉宇间的疲惫更深，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然而，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却不再是空空如也。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设计简约、却透着低调奢华的银色保温桶，桶身泛着冷冽的光泽。
旁边，是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果盘，盘子里整齐地码放着几个饱满圆润、表皮光洁如打过蜡的进口苹果，红艳艳的，散发着清甜的果香，与病房的消毒水味格格不入。
果盘边缘，醒目地搁着一把造型流畅、线条冷硬、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纯银水果刀，刀柄镶嵌着深色的乌木，在阳光下反射着锐利的寒光，如同艺术品，也像一件凶器。
许星烨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走到病床边，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他没有看向澈的眼睛，目光刻意地、甚至有些生硬地落在那个水晶果盘上，仿佛那里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焦点。
他沉默地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饱满的苹果上停顿了一瞬，最终拿起其中一个最红润的。接着，他拿起了那把冷光四射的银质水果刀。金属冰凉的触感传递到指尖。
动作开始了。他显然极少做这种事，姿态透着一种与身份极不相符的生涩和笨拙。他试图模仿记忆中别人削皮的样子，手腕的转动角度显得僵硬而不自然。昂贵的银质小刀在他那双签过百亿合同、操纵资本市场翻云覆雨的手里，却像个桀骜不驯、完全不听话的顽童。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只剩下刀锋划过果肉时发出的、沙沙的、断断续续的声响。这声音既不流畅，也不悦耳，充满了滞涩感。
许星烨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毫无血色的直线。他显然在努力控制着下刀的力道和角度，屏息凝神，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外科手术。
然而，那锋利的刀刃却总是不听使唤。削下的果皮厚薄不均，大块大块雪白饱满的果肉，伴随着果皮被无情地削落，“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光洁的水晶果盘里，堆积成一座小小的、带着汁水的、昂贵的“果肉山”。
原本那个饱满圆润、象征着健康与活力的苹果，在他的“酷刑”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变形，变得坑坑洼洼，形状古怪丑陋，活像一个被蹂躏后的残骸。
向澈躺在病床上，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僵硬，只能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许星烨那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执掌庞大商业帝国的手，此刻却如此笨拙地、甚至有些狼狈地对付着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苹果。看着那些被无辜削掉、遗弃在水晶盘里、价值不菲的果肉碎块。
看着许星烨紧绷得如同石雕般的侧脸轮廓，以及额角因为高度紧张和用力而微微渗出的、在阳光下闪着细光的汗珠（显然，削苹果这项“艰巨任务”对他而言，耗费的心力远超过主持一场决定性的董事会）。
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藤蔓般在他酸涩依旧的心底悄然滋生、翻涌。那尖锐的心痛和绝望仍在，却奇异地、微弱地混杂了一丝难以捕捉的、如同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般微小的暖流。
这笨拙，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陌生，如此的……不像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完美无缺、睥睨众生的许星烨。它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厚重的绝望阴霾。
终于，许星烨停下了那场堪称灾难的“手术”。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个被削得只剩下可怜兮兮小半个、形状古怪丑陋如同畸形土豆般的“苹果核”，又看了看水晶果盘里那堆砌得触目惊心的、代表着失败和浪费的“果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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