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余声到家的时候很晚了,那破公交车还半路上抛锚。
可能是上一次气狠了,周建明没再找他麻烦,待在书房没出来。
他把冰沙放在桌上。
打包盒周围拿了一堆冰块降温,愣是没让化掉。
林慧冉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
“后天就开学了,”她拿起遥控器按了静音,空气里顿时只剩下冰箱制冷的嗡鸣,“校服熨好了,在你衣柜最上面那格。”
周余声没应声,换鞋的动作顿了顿,鞋跟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林慧冉转过头,头发别在耳后,露出的耳垂上有枚细巧的银钉,在光里闪了下,“高二了,还住宿舍?家里离学校也不远,早晚饭能热乎点。”
他弯腰把鞋摆好,手指碰到鞋边的灰尘,蜷了蜷。
“住校住校吧。”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似的,尾音被门口的穿堂风吹得散了些。
林慧冉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气。
周余声已经往房间走,背影在走廊的阴影里缩成一小团,像被揉皱的纸。
房门关上的瞬间,客厅的电视声又漫了出来,混着冰沙盒里冰块融化的细碎声响,搅成一团模糊的白噪音。
开学那天的太阳很烈,把一中门口的香樟树叶子晒得卷了边,空气里飘着股青草被烤焦的味。
周余声拖着行李箱穿过操场,影子被阳光钉在地上,随着脚步一下下往前挪。
高一宿舍在西边的老楼,墙皮掉了些,露出里面灰扑扑的砖,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洗衣粉的混合气息。
他打开409宿舍的门时,里面已经空了大半,只剩靠窗那张床还堆着些杂物。
阳光从铁栏杆窗外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浮尘在光里跳着无规则的舞。
他把书一本本塞进纸箱,指尖划过封面,留下浅浅的汗痕。书脊上的字被晒得有些褪色,像浸在水里泡了很久。
搬到高二宿舍,楼道里已经热闹起来,脚步声、说话声、行李箱滚轮的咕噜声撞在一起,在天花板下翻涌。
新宿舍在四楼尽头,推开窗能看见操场边的白杨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拍巴掌。
他把东西往床上一扔,没铺床单,转身就往教学楼走。
高二(6)班的门牌在走廊晃了晃,像是没粘牢。
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嗡嗡的说话声像一群被闷在罐子里的蜜蜂。
他的目光扫过座位表,最后落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那里空着,阳光从窗玻璃透进来,在桌面上铺了块亮闪闪的补丁。
他走过去坐下,把书包往桌肚里一塞,趴在胳膊上就闭上了眼。
眼皮上跳动着红色的光斑,是阳光透过眼皮的颜色。
讲台那边传来同学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模糊不清。
他没力气抬眼,昨晚没睡好,公交车抛锚后他在路边等了快一个小时,回到家时脑子都是木的,现在只想把自己埋进黑暗里。
周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又高起来。
分班后的同学大多不熟,这样正好,没人会来打扰。
后脑勺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那点凉意顺着脊椎爬上去,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抬起头,往斜前方瞥了一眼。
隔壁靠过道的位置坐着个人,侧对着他,正转着笔玩。
阳光落在那人的侧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像两排小扇子。
周余声的目光顿了顿,觉得有点眼熟。
那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气氛诡异。
空气像是凝固了,周围的说话声、笔划过纸的沙沙声都消失了,只剩下窗外的风声,呼呼地刮着,像谁在远处吹口哨。
秦郁的头发比前天短了点,额前的碎发被阳光染成了浅金色。
他看着周余声,眼神里没什么惊讶,也没什么别的情绪,就那么静静地对视着,像在看一幅挂了很久的画。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又好像被压缩了,短得像一眨眼。
周余声看着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很突兀,像从水里冒出来的气泡。
——你他妈也是高二的?
他没忍住,开口了。声音有点哑,带着刚睡醒的涩:“你不是成年了吗?留级?”
秦郁挑了挑眉,嘴角往上弯了弯,弧度不大,却像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了颗石子。
“我是成年了,”他说,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但我还是高二。”
周余声没话说。
他看着秦郁转回去的背影,看着阳光在那人的发梢跳跃,看着窗外被风吹得乱晃的树叶。
脑子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嗡嗡作响。
这破班到底是怎么分的。
无数个念头像乱麻一样缠在一起,最后都化作一句话,堵在喉咙口,没说出来。
那话带着点难以置信,带着点被打乱节奏的烦躁,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诧异,像一颗被攥在手心的石子,硌得慌。
他没说出口,但那意思已经清清楚楚地浮在空气里,和阳光、和风声、和教室里若有若无的粉笔灰混在一起,沉甸甸的。
走廊里的预备铃声刚响到第二遍,后门被人“砰”地一声推开。
王乐乐抱着本物理课本站在门口,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半截晒得黝黑的小臂。
他往教室里扫了一眼,目光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顿了顿,又滑到斜前方的秦郁身上,眉梢挑了挑,没说话。
教室里的嗡嗡声像被掐断了电源,瞬间低了下去。
他走上讲台,把课本往讲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在讲台上投下他的影子,头特别大,像个卡通画里的土豆。
“欢迎来到高二六班。我是班主任王乐乐,带物理。”
没人接话。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蝉鸣顺着窗缝钻进来,一声接着一声,像在敲鼓。
王乐乐用手指敲了敲讲台,“别这么严肃嘛,”他笑了笑,眼角堆起几道褶子,“虽然是理科重点班,但咱们班规矩不多,别在我课上睡觉,别抄作业,剩下的……”他想了想,“剩下的看着办就行。”
底下有人偷偷笑了一声,很快又憋了回去。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U盘,往讲台上的电脑里一插,屏幕上跳出一张表格,是全班的名单和中考成绩。
“按成绩排的座位表,”他指了指屏幕,“暂时先这么坐着,月考完了再调。”
周余声的名字在最顶上,后面跟着一串刺眼的满分。
他趴在桌上,半边脸埋在胳膊里,只露出一截耳朵,被阳光晒得有点红。
王乐乐的鼠标往下滑了滑,停在中间偏下的位置。
秦郁的名字后面跟着几个触目惊心的两位数,物理那一栏尤其惨,只有个位数,像个孤零零的标点符号。
“说到成绩,”王乐乐突然转过身,双手撑在讲台上,身体前倾,“有个事儿得跟你们提前打个招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最后又落回周余声和秦郁身上,像是在掂量着什么。
“咱们班这回的平均分,”他拖长了调子,故意卖了个关子,“可能会有点……奇特。”
底下有人小声议论起来,嗡嗡的,像一群刚被惊动的蚊子。
“别猜了,”王乐乐摆摆手,嘴角噙着点促狭的笑,“主要是因为咱们班有两位‘极端分子’。”
他伸手指了指最后一排,“那位,周余声,”声音提高了点,“上次全市统考,理科总分七百五,他七百四十二,据说扣的分是因为老师怕他骄傲。”
周余声没说话,只是直起了身子,靠在椅背上,目光望向窗外。
操场上有几个学生在打篮球,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砰砰”地传过来,很有节奏。
教室里“哇”地一声炸开了锅。有人转过头去看周余声,目光里带着好奇和惊叹。
周余声像是没听见,依旧趴在那里,肩膀一动不动,只有额前的碎发被风轻轻吹得晃了晃。
王乐乐等大家安静了点,又指向秦郁的方向,“这位,秦郁,”他憋着笑,“上次期末考,物理考了七分——别误会,不是满分八十的七分,是满分一百的七分。”
“哄”的一声,这次的笑声更大了,还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秦郁没回头,依旧转着笔,只是转笔的速度快了点,笔杆在指尖划出一道道残影,像在跳一支急促的舞。
他倒也没生气,也跟着笑。
“所以你们看,”王乐乐摊了摊手,“一个能把平均分往天上拉,一个能把平均分往地里拽,这俩凑一块儿,咱们班的平均分能正常就怪了。”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高二六班”四个字,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画的画。
“不过话说回来,”他转过身,表情突然认真了点,“学神也好,学渣也罢,到了我这儿,都是从头开始。”
“周余声,”他喊了一声。
周余声没动。
王乐乐提高了音量,“周余声!”
最后一排的人终于慢悠悠地抬起头,眼神还有点蒙,像是刚从梦里被拽出来。
阳光正好落在他眼睛上,他眯了眯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别总趴着,”王乐乐说,语气里没什么责备,“再睡脑子该锈了。”
“秦郁,”王乐乐又喊了一声。
秦郁停下转笔的动作,抬起头,挑了挑眉,像是在问“有事?”。
“你那物理七分,”王乐乐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地说,“是怎么做到精确到个位数的?蒙也该蒙个十几分吧?”
全班又笑了起来。秦郁扯了扯嘴角,没回答,只是把笔往桌上一放,发出“嗒”的一声,然后也转过头,看向窗外。
他和周余声的目光隔着几排座位,在窗玻璃上短暂地碰了一下。
窗外的阳光很亮,把玻璃照得像面镜子,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
一个靠着墙,眼神放空,像尊没表情的雕塑;一个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节奏忽快忽慢。
教室里的笑声渐渐停了,只剩下王乐乐的声音在回荡,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一圈圈荡开,又慢慢消失。
阳光从窗子里涌进来,铺在课桌上,铺在课本上,铺在两个隔着几排座位的少年身上,暖得有点发烫。
空气里有种奇怪的安静,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又像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发芽。
周余声和秦郁谁都没回头,只是望着窗外,仿佛那里有比眼前的高二六班更重要的东西。
一个学神,一个学渣。
一个把平均分往天上拉,一个把平均分往地里拽。
笑话,平均分能上去就怪了。
【午饭有话说】
声:七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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