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母亲收到多娜的来信,信封里是一张精美的拜帖,她将在今日下午三点前来拜访。
“哦,多么有礼貌的年轻人。”母亲捧着帖子大呼小叫,“这是最近流行的因蒂斯式请帖,真是见多识广的小姐。”
我看着母亲对多娜百般赞叹,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我几乎能预见到下午的场景:母亲会如何用她那套衡量“淑女”的标准,“柔和的嗓音、纤细的腰肢、对插花和钢琴的见解” ,来审视多娜,而多娜,那个穿着男裤、高大强壮、眼神像鹰一样锐利的女孩,注定会让她大失所望,甚至引来毫不留情的批评。我已经开始为多娜感到难受,甚至有些后悔让她来拜访。
下午三点,门铃准时响起。玛丽前去开门,我们姐妹三人陪着母亲坐在客厅。我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然后,多娜走了进来。
我愣住了。
她穿着一条剪裁利落的缎面深紫色长裙,衬得她不符合贵族审美的小麦色皮肤细腻光滑。裙子款式简洁,没有过多花边,但料子显然价值不菲,既衬出她高挑的身材,又不过分强调曲线,显得利落又体面。她甚至戴了一顶同色系饰有蕾丝的无边软帽,连接处巧妙地衔接了几朵秋日野花,几缕黑发俏皮地垂在颈侧。
她看起来既陌生又耀眼,完全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坐在木凳上、穿着男裤的农场女孩。她步履从容,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得体的微笑,目光扫过我们,在与我对视时,极快地眨了一下眼,那里面藏着一丝我们共享的秘密和属于她自己的、野性的生命力。
她走进来的姿态并不扭捏,步伐稳健,背脊挺直,像一棵小白杨。她先向我的父母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略带复古意味的屈膝礼。
“下午好,艾肯先生,艾肯夫人。非常感谢您们的邀请。”她的声音依旧清冽,但语气柔和,是纯粹的贝克兰德上流社会口音。
母亲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热情地迎了上去。“亲爱的科尔小姐,快请进!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哦,这条裙子的款式真别致,是在贝克兰德定的吗?”
我惊讶地看着母亲,她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欣赏做不了假。接下来的茶会更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多娜并没有谈论钢琴或花卉,但她却能接住母亲关于贝克兰德最新潮流的所有话题,从面料说到建筑风格,甚至还能对母亲最喜欢的歌剧评论上一两句见解独到的观点。她说话风趣,偶尔提到的游商见闻让父亲也听得津津有味。
帕莎和森西偶尔能插上几句话,而我,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内心充满了荒谬感。我预想中的冲突没有发生,母亲毫不费力地接受了这个与我认知中截然不同的多娜。
我原本以为,至少在这点上,我和母亲是站在一起的,都不看好这个“异类”。但现在,我发现自己错了。母亲看到的,是科尔这个姓氏背后的潜力,是多娜此刻展现出的、符合她价值标准的“体面”。
我忽然意识到,我所以为的母亲的“不喜欢”,或许只是我内心恐惧的投射。我害怕多娜的到来会打破平衡,害怕她身上那种自由的气息会映照出我的困顿。而母亲,远比我想象的更务实,也更复杂。
下午茶在一种近乎完美的气氛中结束。母亲对多娜赞不绝口,亲自将她送到门口,并热情邀请她常来。
“我看这位科尔小姐好得很!”送走多娜后,母亲满意地对父亲说,“见识广,懂礼数,又不失个性。比那些装模作样的娇小姐强多了!”
我沉默着,心里那块石头消失了,却换上了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然而,家庭的宁静在晚餐时被彻底打破。
父亲用餐巾擦了擦嘴,用一种宣布“今天天气不错”般的平常语气说道:“哦,对了,我派人去接了威廉过来。算算时间,明天下午就该到了。”
餐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哦,威廉,那个父亲选中的、远房的侄子,那个素未谋面,却注定要夺走我们其中一人未来的人。
母亲手里的叉子“哐当”一声掉在盘子里,她猛地抬头,盯着父亲,声音尖利得刺耳:“你说什么?你接了他过来?什么时候决定的?为什么事先不和我商量!”
“这需要商量什么?”父亲皱起眉头,语气理所当然,“他迟早要来的,早点来熟悉一下家里和商店的生意,有什么不好?”
“不好!当然不好!”母亲的声音尖锐起来,嗓音失去了往日的夸张,只剩下纯粹的愤怒和受伤,“这是我的家!我们的家!你怎么能像一个国王一样,随意就决定让一个陌生人住进来,甚至不问问我的意见?在你眼里,我和女儿们算什么?”
“他是家人,不是陌生人!”父亲也提高了音量,“而且这是为了这个家好!为了商店的未来好!难道你要让我的心血以后无人继承吗?”
“帕莎就能管理商店!她做得比谁都好!”
“那是两回事!帕莎总有一天要嫁人!”
他们激烈地争吵起来。我们三姐妹僵在原地,食不知味。最终母亲猛地站起身,哭着冲回了卧室。晚餐不欢而散。
那天晚上,我们挤在母亲的床上,依偎在她身边。她抽泣着,诉说着她的委屈和愤怒。我们沉默地听着,拍着她的背。这个家温暖的表象被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彻底撕破了。
第二天下午,那个威廉·艾肯还是来了。
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他穿着得体的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相貌英俊,嘴角总是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他言行举止彬彬有礼,甚至称得上风度翩翩。
他为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给父亲的上等烟草,给母亲的精致香水,给帕莎的一条丝绸披肩,给森西的一盒城里流行的糖果。
然后,他转向我,递过来一个细长的盒子,笑容温和:“丽兹小姐,听说您喜爱阅读,这是一支来自因蒂斯的蘸水笔,希望您能喜欢。”
他的礼物挑不出任何错处,甚至显得用心。我低声道谢,接了过来,指尖却有些发凉。他的礼物挑得太过精准,精准得令人不适。他看起来完美无缺,但那双含笑的眼睛后面,似乎藏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每一件物品的价值,包括我们。我心中的警惕不降反升,他像个精心包装好的伪君子。
夜晚,我们三姐妹挤在我的床上,压低声音交谈。
“他看起来没那么讨厌。”森西小声说。
帕莎摩挲着那条柔软的披肩,眉头微蹙:“表面功夫做得十足。越是这样,越要小心。”
我点头赞同帕莎:“我不喜欢他。”我直言不讳,“他的笑容很假。我敢打赌,他明天就会开始围着帕莎打转。”我们都一致认为,拥有镇子上独一档美貌的帕莎,必然是他的首要目标。
我们猜错了。
从第二天开始,威廉·艾肯就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我身上。他毫不掩饰地表示对我“一见钟情”,赞美我的“宁静气质”和“智慧光芒”。
他会在我看书时突然出现,试图与我讨论他根本不精通的文学;会在用餐时刻意为我拉椅子;还会找来一些稀有的书籍作为礼物,虽然那眼光精准得可怕,却只让我感到被窥探的恐惧。
他的追求直接而热烈,毫不掩饰,弄得我烦不胜烦。我总是找借口躲开他,不是去书房看书,就是借口帮玛丽干活,或者干脆躲到花园深处。
但总有躲不掉的时候。比如这天下午,我刚躲进书房想喘口气,他就仿佛预知一般出现在了门口,轻轻关上了门。
我知道,是父亲在为他提供我的行踪。我看得懂父亲眼神里的暗示:威廉是未来的继承人,而我是他选中的人选,这是“合适”的。
“丽兹小姐,”他微笑着走近,语气依旧彬彬有礼,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呢?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
我后退一步,后背抵到了书架,冷声道:“威廉先生,我想我们没什么好了解的。请您出去。”
他却恍若未闻,又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不,我们有。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你身上有一种非凡的特质,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是因为‘她’吗?”
我心中猛地一沉,强装镇定:“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的笑容变得有些诡异,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还在装傻吗?我亲爱的、看不见的‘堂妹’?或者,我该怎么说?依附在我堂妹丽兹身边的‘什么东西’?”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父亲的信里可是提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呢。”他欣赏着我骤然苍白的脸色,慢条斯理地说,“关于丽兹小姐的‘特殊状况’,关于总是被忽略的她,关于一个需要请医生和神秘学专家来检查的‘存在’。”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我的脸颊,却又停在半空,仿佛在触摸一团空气。
“你以为你是什么?丽兹·艾肯?”他嗤笑一声,语气尖锐如刀,精准地戳破了我一直以来自我欺骗的泡沫,“醒醒吧。看看除了这可怜的一家人,还有谁能‘看’到你?感受到你?那个新来的农场主小姐?她看到的也不是你,她只是害怕你突然伤害到那个真正的、可怜的丽兹!”
我想反驳,声音却干涩发颤。以往一切不合理的地方都有了解释。
威廉逼近一步,眼中闪烁着胜利和残忍的光芒,“你甚至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字,不是吗?你只是一个幽灵,一个错觉,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的怪物。真正有资格继承艾肯家一切的,是那个被你掩盖了光芒的、真正的丽兹小姐。而我,将是来拯救她的人。”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我最深的恐惧和迷茫之中。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是谁?如果我不是丽兹,那我一直以来的感知、思想、情感又属于谁?巨大的虚无和恐慌瞬间吞噬了我。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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