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翊往年生辰都会邀请不少友人在府中一聚,然而今年答应来的却只有齐久安和唐弛月两人。
他不怨恨曾经的友人,在局势未明时明哲保身,是最安稳的做法。
实际上他也不清楚这次转折会给靖国府带来怎样的变化。
崔翊指着那颗枯木道:“十年前,这颗树枝繁叶茂,有鸟雀在树杈上安家。”
树下人群熙攘,孩童簇拥在树荫底下,玩投壶的游戏。那天也是一个宴会,是节日还是谁的生辰他已经忘了。
不知是谁提出,壶是静物,投中了也没意思,不如去射那树上的鸟雀。
射鸟可比投壶难上许多,不仅高度更高,需要的力气大,还要沉着、冷静和狠心。
稍一犹豫,鸟便惊飞而起。
不够狠心,箭矢就扎不透鸟雀的心脏。
孩童看着单纯天真,但往往也最无情。
长大成人后的他们或许可以作出“乌鸟私情,愿乞终养”,但当时的他们抬头看着巢中雀鸟,一个个都跃跃欲试。
孩童中不乏其他世家大族子弟,那时的崔翊已经知道藏拙的道理。所以轮到他时,他只随意投掷了一下,没有射中。
箭矢在树干上弹开了。
兴许是那树对孩童来说实在太高,他们的臂力又都不够,所以没人“正中靶心”。
只有一人把鸟雀的翅膀钉在了树杈上。
那只鸟飞不走了。
它的母亲或配偶在天上哀哀地鸣叫,不肯离去。
一支支箭影掠过,那只鸟身上的伤越来越重。
此时林子里来了人,问他们在做什么。
一群稚童转头一看,是三皇子和荀祜。当时他们已经十四五岁了,在稚童眼中算半个大人。
一个身份尊贵,一个是从小就听闻的“榜样”。
他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但都下意识噤声,藏起了手中的箭矢。
但他们哪逃得过这两个人的眼睛,不过稍一观察就能推测到他们做了什么“好事”。
荀祜彼时还穿着红衣,训斥他们:“胡闹!”
慕容澈见那鸟雀目露不忍:“怕是救不活了。”
他从壶中抽出一支箭,往上一掷。箭矢疾如流星,孩童甚至看不出射中了什么。
他们等箭停下后定睛一看,才见那支箭接连穿起了几片树叶,最后扎进了鸟雀身下的树干。从他们的角度看,那几片树叶像为鸟盖了一层薄被,遮得些许阴凉。
一群孩童看得目瞪口呆。
穿透数片树叶而不至破损,落点又精准至此。力度和准头都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方才崔翊旁观其他孩童掷箭,心中原本不屑。他认为若他发挥出全部的实力,定可一击毙命。
此刻见了慕容澈这番动作,才知什么叫人中龙凤,什么叫天外有天。
慕容澈却不见丝毫倨傲之色,垂下眼眸,玉面含悲。黑发垂在两肩前,衬得眉间一点红痣熠熠生辉,真是家中长辈提起过的观音相。
他声音温和:“万物皆有灵,你们年纪虽小,却也当知惜生为仁的道理。”
“生灵既逝,回天乏术,我取绿叶为棺椁,盼它来世太平。”
诸孩童莫不诺诺应是。
荀祜始终不发一言,抬头望着那只鸟。
鸟已经虚弱极了,发不出声音,只天上那只鸟还在徘徊不去。说明树上的还没死。
荀祜那时还没有佩刀,亦从壶中抽了一支箭,抬手便将那只鸟从胸口处洞穿。
顿时四下悄然无声。
孩童都惊恐地看向他。
他们方才游戏玩闹时不觉得有错,听了慕容澈的话似有所悟,才知此举残忍之处。此刻荀祜的举动实在不合时宜,有些“明知故犯”的意味,乃错上加错。
那时的荀祜还不以阴狠暴戾的形象示人,所以他做出此事谁也没想到。
慕容澈却没有责怪,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荀祜缓缓放下手,挪开眼不去看树杈上滴下来的鲜血:“长痛不如短痛,不如早做了断。”
天上盘旋的雀鸟最后啼鸣了一声,终向远方飞去。
慕容澈微微颔首:“亦是一种解法。”
宴会后,荀祜那一箭穿心到底不如慕容澈的穿叶飞花有观赏性。所以孩童们回到自家后叽叽喳喳,议论的都是三皇子如何箭术高超,心怀慈悲。
崔翊在门口送客,客人都走了,三皇子也走了,却没见荀祜出来,他一路去找,才发现荀祜回到了那片林子里。
他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正要将那只鸟雀下葬。
崔翊从前也见过荀祜,在各种各样的宴会上,印象中的荀祜永远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想过要努力念书,让天下人像称赞荀祜一样称赞他。
他有时还会不服气,就如祖父时常提到荀祜像他这个年纪时已初露锋芒,文能下笔成章,武能枪出如龙。他以为祖父话语中有夸张的意味,且自己也并不逊色。
为何没能名满京城?只是生不逢时。
少年人总是容易骄傲自满,并将一切归咎于时势。
但当他看见荀祜为鸟雀下葬的那刻,他忽然觉得也许传闻都是真的。
这很没道理,因为下葬不需要文武双全。目不识丁、手无缚鸡的人都能做到。
可是崔翊就是这样觉得。大概是荀祜的神情太严肃庄重,让他生出一种为之信服的**。
他躲在树丛中看完了全程。荀祜起身拍拍手里的土,向他躲藏的方向看去:“可有帕子?”
崔翊只能讷讷地从树后走出来,掏帕子给他。
荀祜好像很爱洁。
荀祜又恢复了以往的神采:“多谢。”
崔翊鼓起勇气道:“我听闻你武艺高超,可否教我一两招?就当作谢礼。”
他那时候还没窜个子,仰着头看荀祜,就像在看天上的太阳,灼灼不可逼视。
荀祜答应了。
从此崔翊习武带着他的影子。
不过那日在马场,看荀祜的反应,便知他早就忘了他。崔翊虽然有些失望,但却没有改变他这些年的想法。
一个会在林子中为鸟下葬的人,怎会是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
崔翊把这个故事讲给了齐久安听。
他站的地方就是当年鸟雀的墓。
齐久安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夸赞荀祜?
他是她完成任务路上最大的障碍。
贬损荀祜?
好像也太不公平。
好在这个时候有仆役来叫他们,说宴会快开始了。
崔翊也没有强求一个答案,让仆役把□□带去他书房妥善安置好,就带齐久安去正厅。
正厅里人声鼎沸。
崔翊被他的父亲叫去拜见几位长辈,崔翊让她随意走动,不必拘束。
齐久安来京城时日尚短,还没有其他熟识的人,只盼着唐弛月早些来。
谁知唐弛月的侍女急急忙忙来传消息,说自家小姐翻墙的时候被老爷抓了个正着,现在正押在书房里勒令背书呢。怕是来不了了。
只来得及让她来通个信,把礼物带来。
齐久安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去和旁人交际。
娘子们表面上聊得热火朝天,实际上也在偷看这位新来的美人。
只有很少一部分权贵才能得到入弘文馆修习的资格,因此大部分人都还没见过齐久安。
她们一会儿问齐久安擦的什么粉,一会儿问平日用什么护养肌肤。
像一群娇莺。
齐久安很为难,实际上她只睡前检查一下数据。
但她还是从数据库里翻出一些对皮肤有益的配方,告诉了她们。
娇莺中有一位有些特别,脸圆圆的很福相,整个人像颗汤团。娘子们先前向她介绍过这是八公主。
八公主似乎对什么养颜秘方没什么兴趣,她打了个哈欠,目光就没从齐久安的脸上挪开过。
那天她听她兄长说了,摄政王的友人有位天姿国色的妹妹。今日她打眼一看,除了眼前这位,谁还能被称为天姿国色呢?
八公主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摄政王的友人的妹妹,不会就是齐娘子吧?
可没听说她有个哥哥啊。
娘子们要到配方满意了,把齐久安当成自己人,叽叽喳喳地说起京城里的新闻。有几个说得绘声绘色,齐久安渐渐听入神了。
以至于一道声音响起的时候,她差点没反应过来。
管家抖着嗓子喊:“摄政王驾到——”
一时间绊倒的绊倒,掉东西的掉东西,连靖国公都差点没拿稳茶盏。
整个正厅为之噤声。
连隔壁院子里的鸟鸣都好像渐渐听不见了。
荀祜来了。
今日的太阳从西边出来。
靖国府确实也给荀祜发了请帖,可那不代表他们真做了荀祜要来的准备!
哪次宴会没给他发帖子?又有哪次他来了?不说露面了,连个礼物也不给。
靖国公觉得,他们之间就这样淡如水,很好。
哪想得荀祜临时变卦?
荀祜依旧是披发单衣,脚着木屐,从门口走进来。
众人纷纷自以为不易察觉地回身,侧目去看他,只有齐久安缩着身子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下。
因此也分外明显。
木屐踏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齐久安就听着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像为她敲响的丧钟。
荀祜垂眸,看着那个几乎写满了抗拒的后脑勺,怒极反笑,旋即跟她擦身而过,来到靖国公面前:“本王来为国公长孙贺寿。”
靖国公强撑着场面,说了几句劳烦摄政王大驾,不胜感激云云,随后就把自己的孙子拉来。
八成是这小子引过来的,让他自己解决。
崔翊虽然激动,但脑子很清楚。马场一面,他能感觉出荀祜对他并无好感,不可能跑来为自己贺寿。
他灵光一闪,忽然想起那日齐久安好像和荀祜还算熟稔,于是又将目光转向她。
齐久安猝不及防,没能及时从崔翊身上撤回视线。
于是荀祜也顺势光明正大地看向她。
视线犹如实质,像雨后的黏土,泛着潮湿的腥气。
齐久安是他看中的种子。
齐久安再不能逃脱,亦步亦趋像木偶一般走上前,僵笑:“好巧啊,摄政王也来了。”
荀祜扬起唇,在众目睽睽之下比口型:“不巧,我来找你。”
“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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