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轻带着一身伤回来，被许溺抓着摁到了踏月的医院处理伤势。
那么一大片鲜血淋漓的颜色看的他眼睛发红，医生上药之前谭轻因为伤口问题脱掉了上衣，**的接近冷白的肤色上有很多淡色的疤痕，医生说：“以后要小心一点呀，就算有再多只TRE，人类也是很脆弱的生物。”
谭轻搭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收紧，极力忍耐那刺激性的消毒药水在腰腹上带来的剧烈刺痛，从喉咙里模糊地嗯了一声。
许溺没说话。
他将目光停在伤口创面上固执的不肯挪开，小声问：“疼吗？”
谭轻说：“不疼。”
医生下手一重，他把指甲差点卡进肉里，疼的喉咙里溢出一声，余光看见许溺的目光垂下去，眼底是郁郁的冷色。
医生语重心长道：“年纪轻轻，不要什么事情都忍着，没什么害羞的。”
他故作高深道：“人类需要眼泪。”
谭轻神色复杂的看着这位医生半晌，最后得到了一个讳莫如深的背影。
对方走之前让他们回去养伤，并给了许溺一瓶药液让谭轻回去自己换，谭轻右手被咬伤后因为处理的还不错没有恶化的更严重，用绷带包扎个两三天就可以了。
回去的路上，许溺一直沉默不语。
谭轻以为他看见自己的伤势有些害怕，用不太熟练的语气安慰他：“你看，你给我的小木牌很管用。”
他像变戏法一样从手里变出来那枚小小的木牌，那上面有一个细长的刻痕。
谭轻解释道：“多亏他，有一条蛇想要咬我，只啃到了这个小木牌。”
许溺抬起眼看着谭轻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颜色还是淡淡的，却带上了一丝自己察觉不到的温柔和认真。
他在那双眼睛好一会儿也勉强弯了弯眼睛。
哥哥呀。
谭轻看他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低头看许溺的时候发现他尽然又长高了不少。
回家之前，谭轻看着触手可及的一轮圆月停住了脚。
许溺问他：“怎么了哥哥？”
谭轻慢半拍的回神，问他：“你想去那儿吗？”他指了指那身侧的最高处的瞭望塔。
许溺从没去过，但他知道，谭轻似乎很喜欢呆在那里，于是他点头：“想。”
对于谭轻世界里的每一寸足迹他都想知道。
瞭望塔是整个踏月最高的地方，往下俯视，可以看见绵延而去的低矮山脊与茂密的落叶阔叶林和无数闪闪发光的银色瀑布，转过身在瞭望塔背面，可以看见踏月倚靠的巨大泄月瀑布，水花跌入深潭惊起美丽飞舞的银光蝶。
整个瞭望塔则是一地的霜华。
最高的圆形天台上，一伸手似乎就可以触摸天的尽头，那轮月亮带来的压迫感也比以往更重，给人一种几乎掉下来的错觉和心悸感。
脚步一动，踩乱一地的雪白。
谭轻很喜欢坐在瞭望塔上一动不动地看月亮，今天也一样，不过这一次有小小的许溺陪在身边。
许溺想，怪不得基地叫踏月。
取这个名字的初代基地长，一定也是富有浪漫气质和坚毅精神的勇者。
许溺在谭轻身边甘愿做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木头人。
谭轻说：“冷吗？”
许溺想说不冷，但心思一动，他说：“冷。”
谭轻于是手臂一环，将小小的他抱紧，手臂收拢时，热量源源不断的传给许溺。
他的耳朵腾的红了。
两个人在嘹望塔坐了一会儿，有一只银光蝶飞起来落在许溺的掌心。
这个蝴蝶……
他想起和沈青司费力在泄月瀑布抓捕这些美丽的小东西的回忆。
他将它小心的拢在怀里，察觉到一些终于被释放的情绪。
沈青司是谭轻最好的朋友。
许溺最终说：“哥哥，别难过。”
谭轻想起年幼的沈青司曾对着月亮上的神仙许愿，回过神来时，许溺却仿佛已经看透了他内心所思所想，让他别难过。
谭轻抬头看见月亮，轻呵了一声。
“哥哥。”
许溺说。
“人类需要眼泪。”
“我会替你保密的。”
谭轻没想过那医生说的话会被许溺拿来继续说，他状似有意地问：“真的？”
许溺点头。
看见他认真的神色，谭轻原本想要开玩笑的心思都没了。
好一会儿，他才将目光从那双眼睛里移开。
声音散在风里，听不见喜怒哀乐，仿佛一字一句说的东西都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我不难过。”
“人都是会死的，我们都一样。”
许溺没说话。
谭轻自顾自的说：“可能是这一秒，或者是下一秒，每一秒都有人死去，而你知道，你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你知道他们跟你没关系，同样，你也和他们没关系，所谓的感情纽带经过死亡就会断掉，随后消失在时间里被人们忘记，我们最终都只能自己走向自己的死亡。”
“我不必要为别人的死亡难过，这种情绪最后都会消失的。”
“都会消失。”
许溺低低重复了一下，抓住了谭轻的手。
“哥哥，你不会这样的。”
谭轻没低头，用冷淡的嗓音说：“每个人都会这样。”
许溺道：“你不会。”
谭轻没在说话，只是在银白的月华里眼睫颤了颤。
许溺近乎温柔地擦去自己手上那滴无声落下的眼泪，抱住谭轻的腰。
哥哥，我知道你不会。
哪怕你提起来的时候漫不经心或强壮镇定，但我知道你不会。
谭轻抬起眼，一切情绪就在他眼睫的翻滚中消失殆尽，他很认真的审视着许溺，忽略眼尾那一点点水光和绯红，他道：“你怎么跟章觅云一样了。”
许溺愣住，随后极力反驳：“我怎么会跟她一样。”
谭轻说：“我有那么好？”
“哥哥是最好的。”许溺说，声音郑重而响亮。
谭轻一只腿屈膝，将手肘抵在膝盖上撑着脸看过去，浅色的眼睛里似乎很想将许溺看清楚，他想了想还是说：“我没有讨厌你。”
许溺看见他微微笑了一下，在银白色的月华里简直在发光：“你很可爱。”
许溺脸慢慢地，在谭轻眼皮子底下红透了，谭轻揉了一把他的头，自动的将其理解成了害羞。
他不知道许溺心中所想。
哥哥，我不会跟他们一样的。
有关你的一切，我都会牢牢记在心里，绝对不会让他消失的。
第二天谭轻在家休息，顺便申请换了一间更大一点的休息处，将房间增加到了三个，把章觅云也带了过来。
许溺顶着一头杂乱的黑发和她面面相觑。
他虽然很不喜欢章觅云，但是他也不想让谭轻生气，于是跟章觅云约法三章。
“第一，不许进哥哥的卧室；第二，不许在客厅里堆人造太阳；第三，我不会再给你修理你的东西，明白了吗？”
章觅云吐吐舌头，不理他。
许溺暴躁的想打人，但谭轻正好推门进来，他立刻道：“哥哥，我不想和你分床睡。”
谭轻摇头道：“不行。”
既然叭章觅云也从沈青司那里带过来了，绝对不可能只给章觅云单独的房间，要一视同仁。
许溺神色恹恹：“我一个人睡不着。”
谭轻看他委屈又无助的样子，想了想，带着许溺和章觅云到交易市场上一个玩具店里，他推了推许溺，让他面对着满墙的娃娃选：“那选一个你喜欢的。”
章觅云欢快的扑进娃娃堆里立刻选中了一个可爱的公主熊：“我要这个！”
许溺只好随便选了一只超大的公熊抱在怀里显得自己更小，谭轻用踏月的积分换了两只熊，许溺只能看见那接近天文数字一样的零。
他又有些觉得不好意思，小声说：“哥哥，这个很贵吧。”
谭轻淡淡的说：“不贵。”
其实很贵，大概可以换对方一个月不愁去交易所交换生活必需品，不过谭轻执行那么多次任务攒下来的奖励还够。
但路上忽然有人冲出来状似无意的撞到了个子矮小的章觅云，娃娃脱手掉在了地上，瞬间沾满了污垢。
章觅云一呆。
谭轻皱眉，只能将熊捡起来让章觅云抱在怀里，轻声说：“没事，回去洗一下好了。”
章觅云眼泪汪汪的点了点头。
还没走出去多远，竟然又有人迎面要撞上来，不知道怀里带了什么东西，竟然直直的就要往谭轻身上泼！
许溺惊道：“哥哥小心！”
谭轻眼疾手快的闪身，这才没有被那人手中的东西泼了满身，仔细一看，只是很简单的红墨水，并未是什么伤人的液体，但对方接下来说的话让谭轻冷下脸。
“你为什么不救我儿子！为什么！”对方是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见一泼未成索性坐在地上破口大骂，边哭边喊道：“你说啊！说啊！你要是真有那么厉害，为什么不救我儿子！”
谭轻面无表情。
交易市场上人不少，大家议论纷纷，但是目光落在谭轻身上都是蜻蜓点水一般。
有人帮忙出声道：“你儿子是谁啊？”
许溺站在谭轻身边，目光冷冷的看着女人枯坐在地，哭声不停。
“他明明跟你一起执行任务，为什么你不救他？你不是战神吗？你既然那么厉害，为什么你不能救他……呜呜我可怜的允浩啊……”
巡逻小队很快来了，为首的那个人看见谭轻还有些发愣，他看起来要比谭轻年长许多，看见眼前的情况有些一筹莫展的问：“这是……”
谭轻平静的说：“没什么，带这位女士离开吧。”
女人一听这话，立刻坐了起来，不管不顾的冲向谭轻：“你把允浩还给我！！！”
巡逻队长立刻让人拦了下来，对着谭轻有些抱歉道：“打扰了上校，我们立刻将她带回去安抚。”
谭轻一只手牵着章觅云，一只手牵着许溺，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事，离开了交易市场。
回去的路上，章觅云说：“那个人，真讨厌。”
许溺第一次跟她站在一起，嗯了一声。
谭轻说：“没什么可讨厌的。”
许溺抬起头，手却将谭轻攥的更紧。
谭轻语气冷静又清晰：“我不是什么神明，也不可能战无不胜，我也没有什么通天地能力救下他的儿子，或许某天我就会比他的儿子死的更惨，所以这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而无能为力只能伤心欲绝的人……也没什么好讨厌的。”
章觅云赞同的嗯了一声。
许溺却被他话语里给自己轻描淡写打下的死亡结局刺激到了，他固执的说：“不会死。”
他说：“我会保护哥哥的。”
谭轻被这他这较真的脾气弄的一愣，也不开他玩笑，认真问他：“你要怎么保护我？”
谭轻淡淡的说：“你近身格斗都还没能打赢我。”
许溺抬起头说：“那我去防御军部做跟你一样的人。”
谭轻有些意外：“你想要进防御军部？”
许溺在他的视线注视下点了点头。
谭轻却转了个话题：“走了，回家。”
许溺想要说出口的雄心大志都没了，连忙跟上谭轻的脚步。
“哥哥，等等我！”
＊
谭轻没觉得许溺只是在说着玩儿，但他却下意识的回避了这个问题。
但他还没弄懂为什么，就迎来了新而漫长的联合清理行动。
这一次的联合清理行动，包括踏月、沉海、寻星在内的25个□□，是一场非常大规模的清理行动。
谭轻已经快1年没有执行过这么大的清理行动了。
规模越大，越意味着时间越长。
但是这一次出发之前，他忽然就想起了许溺和章觅云。
他们都还是需要人照顾的小孩……或许许溺要更成熟一点。
但谭轻忽然就有了那么一点愧疚。
而且，马上要到许溺的生日了。
许溺却主动说不过今年的生日，他对谭轻硕：“哥哥，等明年吧。”
谭轻在他黑黢黢但发亮的眼睛里垂下了眼。
许溺很聪明，也格外善解人意。
或许是因为十几年的流浪生涯，让他格外擅长察言观色和揣摩任的心理，他还长了一张抹了蜜的嘴唇，说出来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娓娓动听。
谭轻一边这么想，一边跟许溺说对不起。
许溺小小一只，认真的，专注的，安静的看着他弯起眼睛，整个人融在焦糖色的人造太阳光晕里。
他说。
“哥哥，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谭轻坐上直升机，看着许溺在地面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小黑点，无意识的摩挲着枪支。
他有些出神的想。
或许走之前应该要抱一抱他。
＊
这次清理行动持续的时间之长令所有人都感到吃惊，几乎有整整两年。
这两年里，国际联盟终于颁布了一项让大家都感到匪夷所思的说明通告，通告的内容很简单：因为某种不知名原因，可供制造TRE的原料正在减少，呼吁大家节省TRE使用频率，扩宽基地安全范围，探索那些尚未被人完全踏足的地区。
与此同时，雨泽基地在清理行动执行的第一年发生了陷落，令全国际联盟感到震惊和危机加剧.。
谁也没想到雨泽基地长伯德温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那可是成千上万的生命，就此模糊在雨泽常年弥漫的雾气和雨滴里。国际联盟全体通缉逃脱的伯德温和他的旧部。
但仍然还未找到他们的踪迹。
＊
踏月。
训练室里，少女的马尾辫在身后一甩一甩，手上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组装一把手枪，零件在她灵活的手指尖翻飞消失进而只听见滴滴的一声响，手中的枪转了一圈碰碰射出去两枚普通的子弹。
一个7环，一个9环。
有人笑道：“觅云越来越厉害了。”
章觅云将枪放回去骄矜一笑，对面立刻很给面子的鼓起了掌声。
又有人问：“你哥今天怎么还没来呢？”
章觅云眼睛一瞪，立刻道：“谁说他是我哥哥的？！我跟他没关系！没！关！系！”
“章觅云。”
嗓音一如既往的带着能让人发腻的笑意，章觅云抖了一下，转过去凶凶的说：“干嘛！”
训练室门口，少年身形修长，眉眼漂亮的不可思议，一双黑色的眼睛如同上好的玉石一般，穿着一身黑，皮肤在明亮的人造太阳下白的晃人眼，只是此刻不知道主人是否是心情不愉，正笑的不怎么客气。
“滚过来。”许溺笑的越漂亮章觅云就心里越怕，抖抖嗦嗦的站在他身边。
许溺转身就走，章觅云撇撇嘴，跟在他后面走了，留下训练室里一干全在组装器械的人面面相觑。
有人感叹一句：“觅云跟她这位哥哥关系还真好……”
“我跟他没关系！别揪我耳朵……”章觅云像是心有灵犀的远远喊过来一声引得众人大笑。
另外一个略显柔和的声音纠正道：“他们可不是亲兄妹，据说都是谭上校带回来的孩子呢。”
“谭上校？！是我知道的哪个谭轻上校吗？！”
“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
“你蠢啊，联合清理行动还没结束呢……”
声音在听不见。
另一边，章觅云没好气道：“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揪我耳朵！”
许溺一脸冷漠，给谭轻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动作那么慢，站在外面都等你多久了你知道吗？”
章觅云纳闷：“我记得秦随哥说明天才是你参选青训营的时候啊，干嘛这么早叫回去。”
许溺忽然笑了笑，章觅云一看到他笑就觉得准没好事：“怎么了？”
许溺眼睛一弯，笑眯眯道：“我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章觅云一噎。
好像，是，凌晨之前11：54分。
许溺对她鱼的记忆早有预料，幸好他早早来训练室等她。
章觅云鼓起脸：“我忘了嘛。”
许溺的声音带着冷酷无情：“少卖萌。”
章觅云气炸：“谁卖萌了！”
许溺笑着走了，章觅云追他，还没走几步，只听见嗡嗡嗡的巨大轰鸣声从天空划过，投下一片阴影。
两人抬头去看。
东边，迎着应该真正属于太阳升起的方向开来数目可观的直升机，像是某种入境的蝗虫，但是带来的却不是恐慌。
章觅云回过神来的时候，许溺早在身边消失不见，朝着停机坪狂奔而去，只留下黑色外套鼓起来的一点影子。
于是她也朝着停机坪狂奔而去。
终于跑到停机坪附近的时候，许溺才急急的喘气，试图平复下来糟糕的心跳。
但没有。
呼吸变得更平稳了，心跳却仍然疯狂的跳动着，说尽了他的激动与期待。
哥哥……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直升机降落在停机坪上，隔着远远的距离，他从其中逡巡而过，试图找到那在记忆里熟悉的高挑身影。
但都没有。
直到目光落在最后。
一双腿从机舱里伸出来，随后是一样的军装挺括，谭轻跳下来，目光远远的望去。
正好与许溺的眼神隔空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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