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看太阳吧。”
谭轻的语调就像旷野上的长风卷过，漾起许溺内心的波纹，甚至有一瞬间，这真挚认真惹人怜爱的允诺更像是某种在他幻想里的誓言一样动人心魄，让许溺差点脱口而出某些话来。
少年因为不敢离去滴水未进而有些嘴唇干裂，但谭轻已经来不及注意看就已经再次朦胧睡去。
他脑袋微微偏向许溺的动作恰好划过许溺靠过来的脸颊，嘴唇恰恰蜻蜓点水一般的擦过了许溺的侧脸，竟然不合时宜的像是一个主动的邀约。
一切焦躁和急迫都瞬间停止。
那个称不上吻的吻让他瞬间停住了。
这让他不合时宜的想起某一个昏暗的时刻他忽然涌上的幽暗心思。
那是谭轻两年外派清理行动回来的某一天。
他做了一个不太适宜的梦，梦见他躺在自己身边，用湖水一样的干净眼神带着笑意看着他，而他仿佛着魔了一样，忍不住触摸他泛着水色的艳红的唇，吻上他太阳穴上的艳丽标记，听见他低缓却让他入魔的嗓音贴在自己的耳尖，吐息炽热，让他无端燃起烧灼的心火……
从混沌中起身时，他格外凌乱，甚至接近慌乱。
他从房间收拾干净出来，看见章觅云在吃早餐，而谭轻扶着门框用和梦里一样让人心动不已的眼睛看过来，带着淡淡的关切和温柔。
无须再细分其中不知名的心绪。
许溺回神，看着谭轻安静的睡颜，极其亲近，又极其小心翼翼，似有似无的摩挲着谭轻细长的指尖。
一个合格的信徒，理应爱慕他的神明。
谭轻就是他的神明，他虔诚的爱慕着他。
在那个慌乱的清晨，干净平和的早上，没有任何意外的发生，他如此自然而然的明确自己的心思。
哥哥。
我喜欢你。
但是现在我有点贪心了，我想要你。
哒哒哒。
门口有跑步靠近的脚步声，他收回手拉开距离，尽职尽责的像个沉默的骑士守着谭轻，章觅云推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是章觅云敏锐的察觉到某些压抑至极的情感。
她奇怪道：“你怎么了阿溺？”
许溺手指微僵：“……没什么。”
“哥哥刚刚醒了，生命体征平稳，正在好转。”
章觅云长呼出一口气：“那就好。”
许溺把目光挪开，落在病床上谭轻安静的睡颜上，说出那句话之后，他好像卸下了什么重重的担子一样，连眉眼里久散不去的压抑痕迹都一并消失，像个精致美丽脆弱的人形娃娃。
那种独特漂亮的五官变得尤为突出，更加吸引人眼球。
许溺一眨不眨的盯着，仿佛那是什么久看不腻的宝物。
“阿溺，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许溺余光看她气鼓鼓的，半晌道：“我在听。”
章觅云冷笑一声：“那我刚刚说的什么？”
许溺：“……”
“小声一点，哥哥在休息。”
章觅云就知道他没听，就许溺的眼睛，都快黏到谭轻身上去了，一看都没在状态中。
在这里呆了一夜了也不知道吃东西，简直像个望妻石。
章觅云吐槽。
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再说了一遍：“我刚刚听到祝师姐说了，说控制中心已经开了三轮会了，都是在说雨泽基地的事儿。”
许溺对着消息并不意外，他担心的只是谭轻，一想到谭轻在泄月瀑布可能的遭遇，他就忍不住带着戾气。
更甚之，对自己什么能力都没有的自责和厌恶。
他还是太弱了。
他保护不了谭轻。
一想到这些，阴郁因子充斥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让原本脑袋里存在的那些旑旎思想通通都没了。
糟糕透了。
章觅云看他神色郁郁，道：“你也不用太生气，等谭轻哥哥好了，我们就去看太阳！”
*
另一边。
张崇明感觉喉咙沙哑，止不住低咳：“目前谭轻没醒，我们也不能够把情况预想的这么糟糕。”
有人道：“这已经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们必须立刻上报国际联盟。”
张崇明却并不赞同这个想法。
他想的更深，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巨网将他们罩在其中，他不得不对此做出最为慎重的决定。
开会的人员都是基地的高层中心干部，除了那位有些冲动的干事，大家都保持着沉默，显然已经不敢继续往下深思。
无他，谭轻从泄月瀑布带回来的那个“人形肉块”，是雨泽基地伯德温的人。
那人四肢尽断，只剩下一口气，谭轻给他打了两管TRE才让他勉强支撑着活下来。
但经过一番费劲的拷问，所有人都神情凝重。
因为这人破碎的话语里他们拼凑出了一个残忍的真相------雨泽基地之所以陷落，是因为基地长伯德温似乎在做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TRE研究实验。
新型TRE。
编号T开头，全然陌生的识别码。
他们在全世界到处搜集TRE的材料，以实现研究新型TRE的原料足够充足。
这个人只是一个被伯德温抛弃的牺牲品。
他还说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伯德温正在找一株足够克服TRE的提取材料，这株植物根据他们所能够调查和分析出来的数据，据说生活在水里，这也是他们冒死出现在泄月瀑布的原因。
撑着吐出所有知道的内容，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在他的心脏里，一枚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新制式子弹不断的消耗着他仅剩的一点气息。
仿佛身体中有另外一股力量在跟TRE作对，那人浑身泛红，最终吐出血液来，没了生气。
张崇明没有说话神情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意识到一些非常严肃的问题，如果继续深思下去，那么他对国际联盟的信任将彻底瓦解，而人类未来存亡或许即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雨泽第十五任基地长，艾隆·伯德温。
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深夜，秘书通知他谭轻已经醒了，他于是立刻前往医院。
病房里，谭轻终于缓缓转醒，坐在床上看着许溺专心致志的削苹果皮，就像他们最开始见面时一样，正好赶上张崇明推门而入。
谭轻偏过头，像是一直在等他的到来，眼睫微颤，像是扑闪的蝴蝶翅膀，他说：“您来了。”
张崇明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某种不同寻常的认真和沉静，声音竟然也不由自主的严肃起来。
谭轻对着许溺说：“你先出去。”
许溺看着张崇明浑身的霜雪气和寒意，走出病房带上了门。
他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
但是他或许猜的大差不差，泄月瀑布的一切，从谭轻浑身带伤的从瀑布里冲出来时，一切都有了答案。
许溺面无表情，从兜里拿出那枚子弹，神色晦暗不明。
或许应该交出去了。
谭轻看着张崇明，听见他将那带回来的人所提供的资料娓娓道来，张崇明问：“阿轻，泄月瀑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思绪拉回到一片漆黑里。
他清晰道：“进入泄月瀑布的第三个月我们就遇到了偷袭。”
最开始，他甚至都没有察觉到。
那群人甚至都不能够称之为“人”，除了保留着部分人类组织，已经完全沦落为怪物了，心智全无，只会吃人。
他们将其以污染物一样平常看待，以为那是普通的怪物和污染源，从没想到过是冲他们来的……直到开始有人感染。
“先是卢雪和金。”他平静的念出他们的名字。
“然后是年初年末。”
“三七和杰文……”
他平和的像是一潭深深的水潦，可张崇明却知道那一个个名字会汹涌起怎么样的波涛，不禁沉默不语。
谭轻无意义地笑了一下，出乎张崇明预料的，那里面悲伤的意味并不重，像是一瞬间想通了某些事情，有的疲累和洒脱的味道在里面。
“第六个月的时候，他们停止了穷追不舍，我们以为事情出现转机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随后您应该也能猜测到了。”
张崇明心里一沉，不用再继续说明，他知道他们遇见了谁。
谭轻唇齿间掠过那个名字，低声轻语，却字字沾血。
“那是雨泽前基地长，艾隆·伯德温。”
*
那几辆直升机从焦原边缘上疾驰而过，过草地带起滚烫的热浪高温和烈烈狂风。
后座上坐着的人接近50多岁，板着脸，蓝色的眼珠附着阴霾，双手交握搭在拐杖柄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似乎在思索什么心事，机舱里笼罩着一股低压的气氛，没有人说话。
指尖敲击的声音因此越发分明。
飞行员已经看见天际线尽头处的红晕，草地开始过渡到潮湿的森林，进入重重的雾气。
他没忍住，往下看了一眼。
那座废弃的城池，藏在黑暗的沼泽地带看不分明，却有一种要将人吞噬殆尽的错觉。
“告诉司徒慎，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让他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谭轻弄到手，否则我可不能保证让他女儿平安无事。”身后的人骤然出声，语气漫不经心却又狠辣无比，带着誓不罢休的狠厉。
“我在行日等他。”
飞行员心无旁骛的掠过雨泽，将那座死亡之城远远甩在身后，继续往风雪交加的寒山急掠而去。
*
行日。
冯霁擦了擦唇角的血迹，一跛一跛的从小巷子走出去，远远瞧见矮胖的基地长伊万跨进车里眉头紧锁，带着一点不耐烦。
听力极好的他从那灼热的风里听见几句话。
“让他滚远点。”
“在他的研究成果没出来之前，我们永远都不是合作关系……”
他手指缓缓攥紧，竟然掐出了血迹，自觉却恍若不觉。
或许是他憎恨的目光过于强烈，对方隐隐约约察觉到而看过来，在他眼里与鼠目獐头一般的脸带着困惑和不解，似乎并不明白这个寸头青年为什么站在原地不走。
他露出一个笑眯眯的笑容，冯霁却几欲作呕。
很快，秘书走过来，瘦长高挑的身材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丢给了他一张手帕，施舍般的说了一句：“擦擦吧。”
他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暴戾，合下眼皮沙哑的说谢谢。
对方的车子很快开走，他将那张昂贵的手帕踩进地里，沿着墙慢慢走，手指触摸到两张有些泛旧的通告。
视线掠过时，他有些凝重的看着上面的内容。
一张是表彰，是个比他还小的青年，眉眼如画，眼神清冷的像湖水；一张是通缉，是个年老的中年人，眉眼浑浊，眼睛带着深蓝。
目光下移，落在这两张通告的名字上。
刚才那个垃圾，为什么会提到这两个名字？
这不是什么好事。
*
谭轻说：“短暂交锋之后，我们决定立刻退出泄月瀑布，对方有备而来，继续耗下去对我们很不利。”
“他们最后一次试图偷袭的时候，”谭轻云淡风轻的说，“朝我们打了很多只TRE的子弹。”
“被逼入绝境，我们所有人都跳进了瀑布，带走了他们之中的一个，显然，那种高速释放酶子弹有问题。”
他形容的平平无奇，语气在最后却有些顿挫，微笑逐渐消失，双眼如炬地看着张崇明，语气轻轻的：“我合理怀疑，在我们看不到的地下深处，雨泽基地的TRE研究仅仅是冰山一角，国际联盟私下研究的，绝对不仅仅只有这一个……”
当你在光亮处看到一只蟑螂的时候，那就意味着，在黑暗处已经溢出。
这也正是张崇明所担心的。
以雨泽的陷落而言，究竟又有多少基地在私下研究，国际联盟里，究竟又有多少真正捍卫人类权利的簇拥者？
如果TRE开始滥用，将是巨大的灾难，前路注定满是荆棘和危谷，绝对无法独善其身，而现在脱身还来得及。
否则，将等来人类自己灭亡自己。
病房里陷入沉寂，谭轻抿了抿干涩的唇，眼神定定的看着张崇明道：“您一定已经有所怀疑了，对吧。”
张崇明沉默不语，交握的十指紧扣，没有回答谭轻的话。
谭轻将头偏过去，看着窗外那盆干净的郁金香，瞳孔干净几乎透明，随后他将手拿出来，那双满是枪茧和未愈伤痕的手搭上张崇明，张崇明抬眼去看，眼前这个漂亮的青年眼里的情绪几乎一眼就能看到底，他笑了笑，像4岁时他嘱咐他要和沈青司好好相处时露出的善解人意的微笑和对他苦心积虑的体贴。
“我想好了。”
“我想离开踏月了。”
*
谭轻从沉进水潭的那一刻睁开眼睛。
身体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像是要把他拖进永无止境的深渊里去，他在濒死之际竟然恍惚觉得这深不见底的潭水和张崇明救他而起的是一个地方。
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将人溺亡的。
眼前的光渐渐消失了，开始变得朦胧模糊。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像在他耳边低低私语，温柔、轻缓、由无数个字眼拼凑在一起组合起来跟他说：“阿轻，你不必觉得愧疚，也不必觉得恐慌，没有人生来就应该属于谁，我无心救下你，也无心留下你，但无论你在哪里，我都永远牵挂着你。”
我希望你活着，而不是为我活着。
随后是带笑上扬的声音，脑海里闪过那个无名早晨。
他扭头准备出门，听见那一声响动顿住手，倚着门框转头看过去，章觅云在吃早餐，而许溺穿着宽松的外套，揉着后颈，像一只懒洋洋的大型猫科动物，这只大猫看过来，黑漆漆的眼瞳先是一愣，随后双眸明亮，懒散的笑起来。
“哥哥，早上好。”
他骤然一动，手疯狂挥动向上游，肺腑里尖锐的刮割着。
谭轻想，他直到要怎么回复张崇明了，他都知道了，在这冰冷的深潭里，他在眼睛里燃起永不熄灭的焰火。
“阿轻，去找你的世界吧。”
----我找到了。
*
许溺推开门进来时，张崇明已经走了，谭轻坐在床头望着外面凄冷的月色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看起来淡淡的，却并不忧伤，甚至看见他进来，转过头似乎还笑了一下。
“哥哥。”许溺轻声道，“吃点东西吧。”
谭轻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他便问出口：“哥哥？”
谭轻垂下眼：“没什么。”
许溺于是只好作罢，守在他身边看着他吃饭，谭轻的恢复力惊人，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那些疤痕让许溺觉得刺眼。
鬼使神差地，他问：“疼吗？”
谭轻一愣，感觉到好笑，但还是说：“不疼。”
就算疼，他也会忍着，过分的倔强和坚持，绝不示弱、永远镇定自如。
许溺目光落在他微微敞开的衣领里边，在靠近左侧的脖颈，有很多显眼的针孔和一条已经泛白的伤痕，那个位置离大动脉很近很近，或许当时只差一点，就只差一点，就会要了他的命。
或许是目光太过直白，谭轻感受到了，他微侧过头，疑惑的看着许溺：“怎么了？”
随着他的动作，病号服的领口微动，若隐若现的仿佛能看见他有些消瘦的锁骨。
谭轻在一众防御军人里实在是有些不搭，尽管他的肌肉极富线条美感，但仍然缺少一些力量的充盈，更别说现在在病床上看起来愈发赢弱的样子，那朵桃花胎记也越发显眼。
许溺忽然道：“哥哥，我可以看看它吗？”
谭轻一愣，许溺已经贴近来看他太阳穴的胎记，在他眼里骤然放大的脸庞无可挑剔，逼人的俊美，眼神专注安静，指尖贴上谭轻额角的时候，像是带起细微的电流，谭轻一时怔在原地不敢动作。
心里若有若无的痒意，像是万虫噬心一般的感觉，不疼，却让谭轻发颤，许溺却很快又坐了回去，认真道：“哥哥，这个胎记是与生俱来的吗？”
谭轻摇头：“后天慢慢扩散的，原本没有这么大。”
胎记很多时候对于拥有者而言是困扰的，大部分会影响容貌和形体，但它或许又是一种基因显性的标志，彰显了谭轻自己出众的基因天赋，也长的很有眼色，让谭轻这张脸多出一种别样的魅力。
“很漂亮。”许溺下意识道。
空气中似乎无声弥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气氛，许溺如此直言不讳，谭轻反而不自在了起来。
耳根烧的绯红。
许溺听见他低低咳嗽两声，被引走了注意力，忙问：“不舒服吗？我去端水。”
谭轻看他信以为真的焦急脸色沉默了两秒，道：“我没事。”
许溺将信将疑，还是准备起身去端一杯水来，直到有人敲响了房门，两人循声望去，一身军装的钱虞扎着高马尾看过来，开口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简明安然：“阿轻在吗？”
“请进。”
钱虞进来，打破了空气中的暧昧分子，她带了一些水果，在现在已经十分昂贵，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时，笑的很温柔：“听他们说你醒了，来看看你。”
谭轻冲她点头，真挚道：“谢谢。”
钱虞目光在许溺身上转了一圈，很快回到谭轻身上：“尽管现在问似乎有些不太合适，但是我可能有些等不起了，你想好了吗？”
满室安静。
半晌后，谭轻弯起唇角笑了。
“想好了。”
“给许溺过完生日，我们就离开踏月。”
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去看太阳。
这张卡文的很……删了又写，但最终还是感觉自己写的不尽人意。
感谢支持，请继续陪他们走下去吧。
尽管过程艰难，但结局终将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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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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