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一切都是静止的。
谭轻低头张开手指紧握成拳,随后又松开。
真实的。
有疼痛的感觉。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却让他的灵魂感到有些熟悉。
但是,他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正坐在一条木筏之上,顺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而慢慢流动。水下倒影出自己的脸,无数的云从水面流过,流进他棕色的眼瞳里。四周是湿软的草甸,安静、空旷、高远。
他成为这孤寂世界中最渺小的一叶扁舟。
一阵风动,似有所感地,他抬头,木筏对面出现一张他绝对无法忘记的脸。
孟归微微一笑。
“你好,谭轻。”
手指不动声色的攥紧,他内心警惕起来,但也许是心里早有准备,他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甚至平和的与他对视片刻才道:“这是什么地方?”
孟归先是偏头去看湛蓝天空上的云朵闲散的浮动,随后他转过头来说:“一切开始的地方。”
谭轻皱眉。
心跳因为这一句话出现了失衡的一拍,像是被什么事情摄住了心脏。
“什么意思?”
孟归的口吻一如既往的温和,谭轻却从他无意流露出的眼神里看到其中蕴含的怜悯,这让他的心脏跳动的越发凌乱。
他克制住自己的语调,却仍然忍不住泄露出一些糟糕的态度:“你究竟想说什么?”
孟归看着他流露出的一丝急切和迷茫叹了一口气:“这是距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它叫云河带。”
云河?
木筏顺流而下,不远处日落的余晖呈现出两种颜色,在水面又像太阳升起的朝晖,偌大的天地间,谭轻竟然觉得有些冷。
心脏难受的让他窒息,一股无名的悲伤笼罩了他,他一抹眼尾,被自己带着淡淡湿意的眼睛惊到了。
孟归低声说。
“在你自己想起一切之前,我要向你说一个故事。”
“曾经作为人类古远时代的先知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比喻。”
“一个幽深的地穴下囚禁着一批囚徒,他们自小呆在那里,被铁链束缚着不能转头,他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来自于地穴一道墙壁的后面火把所倒影而出的影子,如同木偶戏的屏风一样,囚徒当然理应认为影子是唯一真实的事物,没错吧?”
一瞬间,谭轻脑海里的记忆纷至沓来,他闷哼一声倒在了木筏上,头痛欲裂的捂住头。
一幕幕回忆在脑海里飞快闪过,竟然连带着躯体和灵魂都止不住的震颤起来,谭轻感觉到窒息。
孟归却盘着腿,有些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目光里带着淡淡的怜悯。
“有一天,一位囚徒挣脱了枷锁获释,他开始适应一切,直到发现这个洞穴有路可走,当他沿着阶梯走出洞穴来到阳光下的世界,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意识中的事物不过是火把的光影投入脑海里的虚像罢了,以为的真实世界其实也只是一个自己所处在一个巨大的洞穴。”
“原来理念之外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谭轻的手指掐出了血,他努力保持清醒,却被那种钝器一下一下往脑子里砸的感觉痛到几乎蜷成一团。
“你……想说什么?”
“此时此刻,他面临两个选择,可以返回洞穴继续呆在原地,也可以选择探索真实世界,当他选择回到洞穴劝说他的同伴也走出洞穴时,他的同伴没有任何经验,故而认为他在胡言乱语,精神失常,可能会绑架他或者杀死他。”
“那位先哲的比喻就到这里。”孟归慢慢说,“故事里的囚徒选择返回洞穴带出他的同伴,那你呢?”
“如果是你来选,你会怎么选择?”
谭轻的痛苦抵抗在这个空旷的世界里仿佛是无需惹人在意的一只蚂蚁所发出的蚊蝇细语,如蚍蜉撼树一般渺小至极。
孟归原本盘腿坐着,话音落下后,他慢慢变成单膝跪地的姿势,伸出手去,抓住了谭轻的肩膀。
他甚至强行将蜷缩着的谭轻板正,凛然重复道:“谭轻,你会怎么选?”
什么怎么选!
孟归的力气简直已经超越了谭轻对极限的认知,不仅纹丝不动,甚至仅仅单手便制住他忍不住挣扎的身体,正常人绝不可能拥有这么大的力气,宛若钢铁神力,只有可能注射过TRE才有可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谭轻愕然的看着孟归的瞳孔。
里面干干净净。
……一丝暗蓝色都没有。
混乱的脑海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再次浮现了那段话。
【“我们都知道,越完美的基因与TRE适配所能发挥的效力就越高,他能加速我们进化,注射过TRE之后,我们可以跑的更快,可以跳的更高,可以拥有徒手对抗巨型异植的能力。”
“但是,如果我们能拥有操纵污染物的能力呢?”
“我们的世界存在着很多我们看不见的各种微量元素,这种微量元素不再是诸如对人体而言的钙铁锌,而是指那些被污染的动植物中所蕴含的能量,有些是水,有些是木,有些是火,这些微量元素可以通过注射新型TRE实现操控!”】
“你难道……”
孟归松手,温和道:“你找到答案了吗?”
谭轻看着他越来越靠近的脸,直到他的视线里只有那一双眼睛。
扑通!
身体从空中跌落进河水里,熟悉的沉溺感瞬间席卷了他,视线黑掉的尽头,孟归站在竹筏上隔着水面的镜子看着他,像是灵魂时空的对视。
他的嘴唇动了动。
“想起来,谭轻!”
*
寻星。
徐缓听见下属汇报的声音响起时,正好批阅完最后一份文件。
三个月前的基地电波通讯里,行日曾经发布过一个一级感染区的任务,任务酬劳不仅丰厚,而且与他们还有些关联。
国际联盟各个基地都有基因实验室,基因实验室与TRE的研究有些合作,而寻星此前研究TRE的专家郭教授曾经与行日一位基因实验室的副主任有过往来,踏月陷落前夕,他曾向郭教授发出过一封信函。
信函的内容他并不知晓,只是郭教授强烈要求他亲自去行日一趟。踏月陷落后他为查此事耽误了许多时间,现在终于可以动身启程。
尽管情况并不容乐观,因为行日三个月前发布的任务,正是在一级感染区搜寻这位失踪的副主任以及找到他所携带的TRE原材料样本。
但此刻,他合上笔盖不急不缓的说:“失败了?”
“清理小队传回来的简讯表示已经动手,但是那个少年似乎不对劲。”
“哦?”
“他们说……他好像引发了雪崩。”
徐缓诧异的挑眉,不像冯霁一般对着所有事情都是游戏的调笑意味,他双手交握,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这表明他在思考。
“查到那个男人的来历了吗?”
下属羞愧道:“属下查了所有基地发布的TRE交易记录,没有出现高达20只高速释放酶的交易,流浪者内部也并未流通如此大的金额,因此……”
属下已经有些吞吞吐吐,但是徐缓却轻声细语的直点要害:“你大概是想说,这些高速释放酶来源于非法研究对吧。”
下属控制不住的颤抖,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徐缓将手慢慢搭到腿上,残疾的双腿无法让他能够自由的拥有奔跑跳跃的能力,他凝视着这双无法做任何事的双腿许久,久到下属几乎感觉脑海中的那根弦马上就要崩断了。
徐缓的语调一出,直接让他后背瞬间出了冷汗。
“你竟然会觉得惊讶吗。”他语调淡淡的,手指严丝合缝的贴上膝盖,像是直直扣住了那块骨头。
“你不妨猜猜,现存的56个基地里,谁最不干净。”
*
水滴渗进冰冷的岩缝,慢慢的流下、流下……
谭轻从长久的混沌中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小腿传来糟糕的感觉,钻心的疼带着细密的冷意,让他对周围的感知下降了许多。
有人背着他,他迟钝的意识到。
水滴声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格外的明显,带着清脆悠远的回声,谭轻手指微蜷,将下巴抵在对方的肩膀上,用虚弱的气声轻问:“许溺?”
对方似乎微微侧了侧头,唇贴过他的手,像是无声的回答他的话。
我在这里。
他似乎这样回应道。
他再次昏睡过去。
对方背着他静静走在漆黑冰冷的地下深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微亮的光照亮了视线的一角。
他慢慢才看清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冰川洞穴,寒气从四面八方往骨头里钻,试图冻结血液,四周全部覆盖着厚厚的冰层,组成光滑的冰壁往上汇聚于穹顶,显露出密密麻麻的倒三角形冰锥,只要砸落下来必死无疑。
而整个空旷的空间里,没有许溺的身影。
“想起来!谭轻!”
孟归的脸从没有哪一刻在他的脑子里如此清晰。那个洞穴囚徒的故事,孟归究竟想要说什么?
是跟许溺有关吗?
他又要做什么选择?
想起那接近万钧的握力,那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拥有的力气,谭轻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团杂乱的红线,而一切的线头,竟然系在许溺身上。
许溺的笑容从他脑海里掠过。
有时候开心。
有时候嘲讽。
有时候冷漠。
最后汇聚成焦原上初见时他肆意漂亮的笑容。
心脏传来的悸动是熟悉而陌生的。
谭轻有些迷茫地抿唇不语,没有哪一刻如此想要知道许溺究竟是什么人,这个他明知是骗子的人,在他的记忆里变得像雾一样朦胧不清,若即若离起来,所有的一切好像一场搞笑又荒唐的梦境,谭轻竟然一时分不清什么是真实。
许溺、孟归、云河带、洞穴囚徒的他。
孟归说是一切开始的地方,究竟是什么的开始?
他手掌贴上胸口,里面心脏的跳动如此真实,好像就是对一切最好的证明。
那微亮的光从穹顶上方不知名的地方投射下来,照耀在这个冰天雪地里,为谭轻打上一层绝美的光影。
他竟然不合时宜的想到金合欢树下许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这世界上存在神明吗?
谭轻不知道,他应该是一个无神论者的,但此时此刻,他目光落在那反射光的一点,竟然产生了一点动摇。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动了动唇,对着虚空轻声说话。
“喂。”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你想告诉我什么?”
只有空旷的回音,谭轻的自言自语没有人回应。
【理念之外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孟归的声音仿佛恶魔在他耳边低语。
谭轻呼吸急促起来,他近乎荒唐的想,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他所经历的一切,包括许溺,全部都是虚假的火把倒影吗?!
焦躁瞬间淹没了他,下一秒,他眼也不眨的猛的砸上岩壁!
轰隆,冰纹碎裂,冰棱直冲冲朝着谭轻头顶砸下!!
谭轻愣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手指扣住冰壁准备站起来躲开。
在冰棱落下的最后一秒!
一双手忽然措不及防的打断了谭轻的动作,将他狠狠的拽进怀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滚落出去跌进黑暗,冰棱砸下发出清脆声响成为散落满地的冰晶,躲过了这死亡的利刃。
满室寂静。
那人压住他,单膝跪地,一手环着谭轻的腰,一手护住他的头,修长的手指陷进谭轻的黑发里,温柔的拖住他的脑袋,他努力克制,却仍然让谭轻感受到他的手微微发抖。
潮热的呼吸在他的颈侧,嘴唇的温度贴在他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愈合的伤痕上。
无端擦出□□。
下一秒,对方松开手。
谭轻看着黑暗之中对方朦胧的轮廓,没说话。
“哥哥,你没事吧……”对方看他不说话,急忙问,话说到一半顿住。
谭轻想说没事,却发现此刻声音沙哑的可怕:“我没事。”
刚刚突如其来的怒气沉默下去仿佛只是昙花一现,谭轻又变成更深不见底看不透的暗湖。
他摸索着靠上冰壁,阖下眼睫,努力忍住不去看对方单膝跪地在他身前的影子。
对方的眼神和声音在黑暗里分明无比,却又有些朦胧和模糊不清。
“哥哥?”
少年语调下沉,似是不解怎么了。
在他不容忽视的目光下,谭轻指尖轻动,慢慢的抓住了对方的手。
少年尽管身形修长,骨架却很大,手掌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比谭轻指骨还要宽大,谭轻搭上他的脉搏时他就开始挣扎,却似乎又害怕弄疼了他而放不开动作,反而被谭轻更牢固的抓在手心。
一分钟后,他不动了,谭轻也松开了手。
谭轻的心脏发疼。
原来那个比喻是这样的。
这个巨大的地下冰川洞穴,他在似乎在此刻终于化身成了孟归口中的枷锁囚徒。
某种风雨欲来的气氛在整个寒凉的洞穴里蔓延,在这气氛中,许溺似乎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垂着头注视着他。
他慢慢靠近对方逐渐僵直的身体,语气碎的仿佛一碰就化开:“许溺。”
“云河带,你去过吗?”
许溺骤然僵在原地。
果然,谭轻压抑喉间的哽咽,不让自己的情绪有一丝可趁之机,他云淡风轻的说。
“我开始频繁的做一个关于它的梦,从遇见你之后,这个梦就开始愈发真实。”
“你告诉我,这只是梦,还是真的真实?”
就在谭轻以为许溺不会回答的时候,许溺出声道:“哥哥,只是个梦而已。”
语气低沉,仿佛这句话没有惊起他内心丝毫的涟漪。
谭轻定定的看着他,心神全部倾注在许溺身上,也就在他尾音里终于发现一丝几乎没有的颤抖和强颜欢笑。
记忆终于从沉睡中慢慢复苏。
谭轻轻声道:“但我觉得是真的。”
那些事情,那些情愫,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许溺,我觉得那不是我的梦,那是我丢失的记忆。”
许溺骤然沉默了。
谭轻忽然扬了扬唇,凑近许溺,几乎是脸贴脸,他声音平静却娓娓道来的说着所有心动的细枝末节,将唇浅浅印在了许溺的唇上,叹息道。
“许溺。”
“你刚刚心跳的频率有372下。”
“呼吸的频率超过每分钟31次。”
“手指发抖的频率超过12Hz。”
“你还要瞒着我吗?”
话音刚落,谭轻撤身的骤然间,许溺悍然抓住了他的手,倾身吻上来。
他的动作如此急切,唇齿交缠间却是克制不住的爱意流露,让他堪称粗暴的动作也莫名温柔,这个吻让谭轻像是彻底沉溺在深谭一般的窒息。
他的唇舌舔过谭轻口腔内因过度咬紧齿关而渗出的血迹,像是无声洞悉了他的心伤。
最后唇瓣分离,谭轻看见许溺黑色的瞳孔逐渐覆盖上金色的光芒。
许溺笑起来,却带着谭轻心脏发疼的淡淡哀伤。
“那是信号,身体最深处本能的信号罢了。”
他卷走最后的血腥味,指腹轻轻蹭过谭轻红的滴血的唇瓣,眼睛里露出蓄谋已久大大方方的笑意来。
“我喜欢你。”
“喜欢哥哥。”
“就这么简单。”
洞穴之喻是柏拉图《理想国》里的一个比喻,我们只是引用表意,关于他更深的政治和哲学寓意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这本书(撒花花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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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许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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