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程松庭上下班总会时不时地绕到那个巷子口,尽管那地方远得需要他绕半座城。
许多个夜晚,他看似百无聊赖地在那里停下,其实只是想要碰运气地看看那个背影。
可偏偏一次都没能让他等到。
他甚至怀疑这是乔知鸢编的谎话,她根本不住这里。
这天他刚从外地开完会回来,从机场绕过此地,初秋的风还夹杂着一些温热,从窗口呼呼灌入,他头有些涨痛,便在路边停下透口气。
街角一间老书店亮着温黄的灯。他随意走着,朝里望去,视线却在某一瞬骤然定住。
乔知鸢。
乔知鸢坐在桌前,上面摊着几本厚重的中医书:《小儿推拿》《经络穴位详解》,旁边还放着一只儿童医院的药袋。她眉头紧锁,指尖在纸页上来回停顿,像是在极力理解那些陌生的字句。她的目光时不时飘向药袋,那里装着女儿最近的检查单和一些药方。
小小的身体,细微的病痛,总让她心里泛起无法言说的焦虑。她想要掌握一些自己能做的办法,哪怕只是用手按一按、揉一揉,也好让女儿少受些苦。
对她而言,这不仅是责任,也是一种微弱的仪式感——透过这些陌生的经络和穴位,她仿佛能触碰到身体深处的秘密,能在混乱中找到一丝秩序,让自己与女儿的世界稍微安稳一些。
程松庭没有走过去,只是静静看着。
似乎感应到什么,乔知鸢忽然抬起头。四目相触的瞬间,她明显一怔,眼神慌乱。下一秒,她猛地合上书,抓起药袋,几乎是逃一般推门出了书店。
门口的风带起一声脆响,留给程松庭的,是摇曳的风铃和一张空下来的椅子。
乔知鸢的身影很快消失了。
为什么每次见到他就要逃,他感到懊恼。
他站在路口,人流不息,而他却走得极慢,握在手里的手机一次次被点亮,又一次次熄灭。号码近在眼前,话语却始终凝结在胸口。她的背影像是隔了一整个时光的远方,越想追,越觉得无从靠近。
恍惚间,他抬头,看到街边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几个字格外醒目——“艺甜画室”。
他走过去,硕大的落地玻璃窗,透过窗户只见里面放了十几排画架,不少学生正埋头画画。
而他再次看见了乔知鸢,就像命运的刻意安排。
他很确信,面前的女孩就是她。
一袭黑色连衣裙,轮廓简洁,但能感觉到她姣好的身姿曲线,齐肩发,不张扬,脖子后侧浅色的小痣在灯光照耀下变得明显。
她现在正倚着这扇窗整理着画笔颜料。
日落的暖光映在她的侧脸,眉眼半隐半现,更添几分温柔。
她还在画画?
程松庭呆呆地看着,某个久远的场景被唤醒。
月港一中举办校庆活动,学校召集了几位绘画特长生创作主题画,乔知鸢是其中之一。而程松庭,则作为老师青睐的学生干部,负责宣传策划。他们第一次相遇,便是在一间透着明亮光线、弥漫着油彩气息的画室里。
他原本是来催乔知鸢交稿的,却在推门那刻,被眼前的画面牢牢吸住了视线。
女孩立在硕大的画板前,手中的笔游走不停,四周散落着凌乱的颜料。她的发丝也微微凌乱,脸颊不知何时染上了几抹深浅不一的色彩,却让她显得格外灵动。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不觉身后有人驻足。那种专注仿佛隔绝了一切,只留她与画布之间的对话。
程松庭看着她,心口忽然一紧。她身上有种淡淡的疏离气息,像一株孤傲清雅的玉兰,却又因她笔下斑斓的色彩而多了几分独特的鲜活。
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让他无法移开的吸引力。她的梦想,他记得;只是这些年,她真的实现了吗?独自带着孩子,还要在画室辛苦当助教?想到这里,他莫名生出难以言说的心疼。
程松庭忽然想起,在美国时结识过一位策展人叶熙,那人一直在寻找国内有才华的画家。叶熙的人脉与资源,也许能替乔知鸢铺开一条新的路。
可如今的她,还会愿意接受吗?
他思索着,不知不觉已走到画室门口。就在这时,乔知鸢回过头。
她的眼底漾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很快压下了,像料到他会来,这次她没有逃。
下一刻,她推门走出来了,说:“要不进来坐坐?”
“这是老师的男朋友吗?好高好帅呀!”
“好般配哦。”
几位初中女生红着脸在角落里交头接耳地讨论,眼睛频频往门口看。
画室的其他老师们很照顾乔知鸢,知道她这样一位单亲妈妈的不容易,见有人来找乔知鸢,还是一位如此俊朗的男士,以为是乔老师新交的男朋友,纷纷说让她请假先去约会。
“乔老师,你已经连上一周的课了,今天休息一下。”画室老板在二楼看到这一幕也下楼劝说她。
程松庭也听到了,几人僵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他说:“乔知鸢,不耽误你时间,我们外面走一下吧!”
“去吧!去吧!”两个学生和老师推搡着把乔知鸢推出了门。
暮霭四合,夜色逐渐笼罩街道,天空冒出点点碎星,闪着微光。
乔知鸢背着手,走在程松庭身边,夜风吹拂,两人好像都放慢了脚步。
程松庭问:“在做助教老师?”
乔知鸢无声地点点头,不知为何面对现在的程松庭,她的心底有一些自卑。
“你的画展呢?”程松庭转头问。
“我很忙,没时间办画展。”事实上,哪里忙呢?也许忙的都是些生活琐事,梦想是不着边际的,她毕业这么多年,没卖出过几张画,还办什么画展。
可是她说不出口,嘴唇紧闭,头低低地看着脚尖。
“我有一个认识的做策展的朋友,或许可以一起聊聊。”程松庭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好像比上次见还瘦了许多。
在灯光下,面前的她缓缓抬头,长长的睫毛轻颤,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当然,一切听你的意见,如果你需要的话....”程松庭补充。
乔知鸢没有说话,只默默地走,脚步快了起来。
“你女儿身体好点了吗?”他继续问,“你对中医感兴趣?”
“她好多了.....哈,那个我就随便看看。”她撩了一把额角的碎发,回答依旧是淡淡的。
“我院里最近刚推出了一些冲剂,比较方便,下次可以给你带来。”
乔知鸢突然停下了,她顿了顿,像鼓起很大的勇气,但声音很轻:“程松庭,你为什么要帮我?”
面前的男人被问住了,连他自己都从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也许是该问问,这么做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为了对话不至于太难堪,为了避免乔知鸢再一次逃脱,也为了给自己一个安心的理由。
他避重就轻地回复,眼神闪躲:“朋友之间,互相帮助。”
朋友,他说他们是朋友。乔知鸢的眼睛红了,但在昏黄的灯光下,很难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
朋友就够了,她原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会是陌生人了。
“谢谢。”乔知鸢真诚地道谢。
两人在夜色中缓缓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乔知鸢家附近的那个巷子。
乔知鸢礼貌地与他道别,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在台阶上回头眺望了一眼。
程松庭有些不舍地看着这条长长的巷子,来回踱了几步。
而他的车,原来就停在路口,乔知鸢看见那辆车红色的尾灯渐渐消失在这无尽的夜色中。
没过几天,程松庭就邀约她去见叶熙,他们约在一家画廊。
叶熙,毕业于伦敦艺术学院,是很有个性的社会活动家,画廊是叶熙与合伙人一起刚刚创办的,坐落在一个湖光山色的景区内,定期展出近几年在国内外斩获奖项的艺术家的画作,有不少游客驻足参观。
叶熙多年未见老友程松庭,见到他,马上展开大大的拥抱,见到一旁的乔知鸢,打趣道:“可从没看见你带女人出来啊!”
乔知鸢挺喜欢画廊的环境,转转停停,欣赏这些特立独行的作品。
叶熙好奇地问她:“听程总说,乔小姐颇有才华,我这边刚好有个布景台空着,想问问乔小姐有什么好的点子吗?”
乔知鸢认真地听着,结合展厅的目前布置,与叶熙交换了几个意见,两人相谈甚欢。
程松庭远远看着,他看见她脸上难得露出这样的笑容,心里仿佛有一块柔软的布面被轻轻抚平褶皱。
他想起,2016年的圣诞夜,两人一起登上了学校后面的小山。山风猎猎,脚下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整个世界安静而浪漫。
乔知鸢忽然问他:“你的梦想是什么?”
那时的程松庭,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梦想。他还没认真考虑过父亲提议的那条道路,也未曾想过未来要如何走。他只是想听听她的答案。
于是,他转头笑着反问:“你呢?你先说。”
女孩迎风而立,眼里倒映着漫天灯火,语气却格外坚定:“我想办画展,想有更多人喜欢我的创作。”
那一刻,他怦然心动。
她当时清澈的眼神,是持续点亮夜空的一簇星火,把整个冬夜都映得更明亮。那个梦想,那份笃定,至今仍深深在他心底。
他们聊了很久,不知不觉快到饭点。叶熙笑着提议:“一起吃个便饭吧。”
话音刚落,乔知鸢的手机忽然响起。她神色一紧,连忙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得去接孩子放学。”
程松庭顺势拍了拍叶熙的肩,替她打圆场:“孩子还在等,下次再聚吧。”
叶熙愣了下,目光在两人之间一转,心头蓦地一惊——程松庭和眼前这位乔小姐,已经有孩子了?
他忍不住开起玩笑:“什么情况?你连孩子都有了,还瞒着我!”
程松庭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解释,他伸手扶了扶乔知鸢,陪她一起匆匆离开。
他们走出展馆,预备上车。
乔知鸢走在他身侧,心里堵得发紧。孩子根本不是他的,可他为什么不解释?在叶熙面前那样的沉默,像是默许,又像是.....刻意。
她侧头看他,程松庭神情平静,步伐很稳,仿佛刚才的误会根本无关紧要。可正是这种不在乎,让她更加迷惑。
她想开口问:“你为什么不说清楚?”
话到嘴边,却又被心底的一丝惶惑按了下去。要是他说——其实不想澄清,因为不介意别人误会他们是一家人呢?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跳忽然乱了半拍。
她咬住下唇,不敢再看他。可余光里,他恰好垂眸望来,目光似乎带着一点笑意,又像是在等她说话。
空气里暗暗涌动着一句没能出口的话,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两人牵得更近,却始终悬着。
程松庭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两张名片,递到乔知鸢手上。
“这是叶熙和他合伙人的联系方式,下次你们可以联系。”
她忍不住望过去,看见他那双温润的眉眼。
如果有一个瞬间,会让她想伸手去抱抱他,大概就是此刻。
这么多年过去,仍旧只有他,还记得她随口说过的话,她都忘了是什么时候说的。此刻站在面前的男人,让她鼻子忽然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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