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幼贞攥紧衣袖,指尖掐入掌心。
视野被一片血红笼罩,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生疼。
她就像个提线木偶,被两个陪嫁侍女一左一右裹挟着带出了闺房。
院外锣鼓喧天,鞭炮震耳。
她低眉顺目,紧盯着地面。
一双紫色绣鞋步步逼近,其上金线密织的鸾鸟振翅欲飞,颗颗珍珠流光华彩。相比之下,她这新娘的喜鞋倒显得黯然失色。
“乖乖替我出嫁,别动歪心思。”
嫡姐沈雨柔忽然俯身耳语。
一只冰凉的手如毒蛇般缠上她的手腕,力道狠戾得几乎要捏碎腕骨。
沈幼贞浑身一颤,怯生生地开口,“幼贞谨记姐姐教诲。”
嫡母王氏端坐上位,慢条斯理地拨了拨茶盏,眼皮都未抬起,只淡淡道:“时辰差不多了。”
侍立一旁的喜娘闻声,堆着笑上前,搀扶着沈幼贞一步一步走向那顶精美却如同囚笼的花轿。
无需拜别高堂,也没有迎亲使臣。
这场婚事的敷衍与仓促,可见一斑。
轿帘落下,隔绝了光亮。
沈幼贞几乎是立刻抬手,将那碍事的红盖头一把扯下。
厚重脂粉也掩不住一副秾丽容貌。
她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与周遭喜庆格格不入的平静。
她来自现代,是一名兢兢业业却没有什么名气的小演员。
意外穿入这个即将开拍的剧本中,还成了原本就要扮演的炮灰女配—吏部侍郎府庶女沈幼贞。
按原剧情,这庶女替嫡姐嫁给意外残疾的太子,不过半年便被构陷不贞,最终成了太子剑下亡魂,草草收场。
来这的半个月她想尽了办法。
可嫡母王氏手段老辣,将她的院落守得如铁桶一般,丫鬟仆从全是眼线,她连一丝浪花也翻不起来。
隐忍至此,等的就是这一刻。
沈幼贞深吸一口气。
她解开身上繁复层叠的嫁衣,露出里面那套青色衣裙。
利落地将发饰全部摘下,她又取过一根发簪,划开嫁衣内衬缝死的暗袋。
一枚小小的火折子便藏匿其中。
花轿外人声鼎沸。
吆喝声、嬉闹声、车马声,编织成一张喧闹的大网将她笼罩其中。
沈幼贞轻轻掀开小帘一角,确认花轿已行至长安街最热闹的地段。
就是现在!
她捂紧口鼻,将火折子凑近纱帘。
火苗迅速窜起,伴随一股焦糊味,黑烟从轿窗的缝隙钻出。
“走水了,花轿走水了!”
轿身猛地倾斜坠地,沈幼贞半蒙上盖头,顺势跌出轿门。
“哎呦天杀的!快扶好新娘子,其他人赶紧救火啊!”喜娘吓得脸色煞白,尖着嗓子扑上前,伸手就想抓住沈幼贞的胳膊。
而沈幼贞像是被谁撞了一下。
身形微晃,鼓鼓囊囊的绣袋恰好从她袖中掉落。
只听“哐当”几声脆响,三四锭明晃晃的银元宝滚得老远。
“有银子,快捡银子!”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离得最近的几个仆从眼睛都直了,本能地弯腰去捡。
趁此良机,沈幼贞扯下腰带,将其间藏着的小银锞子奋力扬向半空。
“天上掉银子喽!”
银雨落下,人群犹如见了血的恶狼,彻底疯狂。送嫁队伍也被这股狂热的洪流冲得七零八落。
沈幼贞扔掉盖头,向人群处跑去。
喜娘瞧见后心中骇然,她拼命去追,竟真叫她扯住了嫁衣一角。
沈幼贞只觉背上一紧。
她并未慌张,反而双手向后一展,本就松散的外袍如蝉蜕般滑落。
喜娘攥着空荡荡的嫁衣,内心错愕不已,正欲出声呼喊侍从。
恰在此时,一壮汉为抢银子也不看路,直接将喜娘撞得连退三步。
待她好不容易重新站稳,眼前只有涌动的人群,哪还有新娘半分踪迹。
醉仙居,二楼雅间。
临窗而立的男子,将这场混乱尽收眼底。他看那抹青色身影如鱼入海般在人群中自由穿梭,唇角不由牵起一抹笑意。
“主子,人到了。”
合上窗扇,楼下喧嚣霎时被隔绝。
他转过身,面上已敛去所有温度,只余一片冰寒。
王副将刚踏进房门,便觉一股无形杀气笼罩周身,膝盖一软,竟直接跪倒在地。
“将、将军......”
房门蓦地关上,惊得他眼皮一跳。
萧同初眸光锐利如鹰隼。
他的手抚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语气无比笃定,“王副将,我父亲究竟是被何人所害?”
王副将额角冷汗涔涔,张嘴欲言,却被萧同初接下来的话钉在原地。
“当年若非我父亲相救,你早已人头落地,何来今日荣光?”
萧同初停顿了一瞬,语气放缓却字字诛心,“机会只有一次,你满门老小的性命,皆系于你一念之间。”
话音未落,宝剑已然出鞘。
他摩挲着剑身,寒光映照出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眸。
“此剑,已许久未饮叛徒之血。”
王副将双目圆睁,在这死寂中僵持了几个呼吸,终是咬着牙,重重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老将军他冤啊!”
檐下两只雀鸟惊起,将这屋内所有秘密,一同裹挟着没入天际。
与此同时,沈幼贞已穿过长街。
她脚步不停,径直跨入一家客人稀少的成衣店。
不过一刻钟,再出来时,她已是一身朴素的布衣少年打扮。
沈幼贞在城中绕了几圈,最终在一处布告栏前停步。
上面贴着新的海捕文书,绘着她容貌的画像倒有几分传神。
“啧啧,沈府这逃奴胆子真大,竟敢偷主家传家宝。”
“可不是,今早连京兆尹的人都出动了,就为堵这个丫头。”
听着路人议论,沈幼贞忍不住勾起一抹狡黠的微笑,她几乎能想象出嫡母和嫡姐气急败坏的模样。
沈家果然急了,竟用上这等手段。
不过,任他们布下天罗地网,又怎会想到自己早已改头换面?
沈幼贞退至人群边缘,脚步轻快地朝着城门口走去。
远远便见官兵拿着画像,对出城之人一一比对,凡有可疑之人皆被带走。
她脚步一顿,若无其事地在一个首饰摊前驻足欣赏。信手拈起一支珠钗,也正在这时,耳畔飘来了两个货郎的闲聊。
“……查得再严有什么用?昨儿个李老四他表侄,听说在外地犯了事才逃来的,靠着张师傅那儿的官籍,还不是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豁,李老四胆儿挺肥啊。”
“你不懂,城西那个上头有人,只要银子到位,连官印都能给你仿得以假乱真……”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番话如同黑夜中的火光,为沈幼贞混沌的思绪点亮一条生路。
易容出城,她做得到。
可然后呢?
逃奴的身份如同附骨之疽,令她永无宁日。沈家或任何人,只需轻飘飘的一句指控,就能将她打回原形,甚至置于死地。
她不要这样的余生。
沈幼贞按了按怀里仅剩的十两银子,毅然转身朝西边走去。
城西暗巷,曲折如迷宫。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的霉味,以及某种说不出的腥气。
沈幼贞徘徊两圈,始终无法辨认。
她干脆低头靠在墙边,偷偷观察每一个路过的人。
有个男子让她觉得很是蹊跷。
这人步履轻快,手执一卷文书。
出了巷子,看见沈幼贞后,立即将东西收入怀中。
沈幼贞心中一动。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男子,直到他汇入大街的人流。
她随即快步走向他现身的那处阴暗巷口。巷子深处,果然有一间没有挂牌的铺面。
沈幼贞推门而入,发现里面并不大,只点着一盏油灯。
干瘦老者从里间掀帘而出,浑浊的眼睛往她身上一扫:“这位小哥,找谁?”
“张师傅在吗?”沈幼贞压低声音,“道上的朋友介绍,想做点东西。”
张师傅慢悠悠地坐到桌后,手指敲了敲桌面:“做什么?老汉我这里,只做些糊口的仿古玩意儿。”
“那仿古的……官印,能做吗?”
沈幼贞盯着他,吐出一个危险的词。
“官印?”张师傅眼中精光一闪,“那可是掉脑袋的营生。”
破旧油灯噼啪作响。
扭曲晃动的人影沉甸甸地压在斑驳的墙上。
张师傅沉默半晌,见沈幼贞毫无退缩之意,终是开口,只是声音有些嘶哑。
“你要做哪种?路引还是官凭?”
“要个清白户籍。”
沈幼贞将一块碎银叩在桌面。
看到银子,张师傅脸色稍缓,他将声音压得更低,“既要户籍,总得有个姓名、籍贯、年岁。这些东西要死的,还是活的?”
沈幼贞眸光微动,勾起唇角。
“清白干净,查无此人最好。”
张师傅脸上也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十两银子,付钱即忘,绝不追溯。”
不过片刻,沈幼贞便拿到一张假户籍。她将其揣入怀中,丢下银钱转身欲走。
“小郎君留步。”
张师傅快步绕到她身前,眼珠在她脸上黏腻地打转,咧嘴露出一口黄牙。
“啧,这般品相,真是难得。
老夫这有条直通青云的好门路,只要伺候好那位贵人,你便再也不必为身份而发愁,荣华富贵更是享用不尽。”
说着,那只脏手朝她脸颊探来。
沈幼贞眸光骤冷,侧身避开。
“小郎君莫羞,你这皮相身段,我道上见得多了,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得起的。别不识抬举,老夫动动手指就能捻死……”
沈幼贞扫了一眼门外,见四下无人,提起脚尖往对方腰眼上狠狠一踹。
张师傅痛呼着弯下腰。
她顺势抬膝,用力往上一顶。
对方瞬间蜷缩如虾米,瘫软着倒在地上,捂着大腿根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沈幼贞犹不解气,又补了两脚。
最后踩着他的背低声警告:“小爷我可不是吃素的,今日暂且留你一条狗命,管好你的嘴,否则……
她的脚尖微微一沉,“小爷让你这辈子都只能趴着做人!”
说完,她不再纠缠迅速离去。
张师傅如蒙大赦般瘫软下来,大口喘着粗气。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那双因剧痛而充血的眼睛里,才迸发出怨毒的光。
沈幼贞刚出巷子,便被一队巡街官差拦下盘查。她心中一凛,当即从容应答,眼看就要顺利过关——
“官爷,官爷为我做主啊!”
张师傅竟拖着身子,连滚带爬地追了出来,他面容扭曲,一只手死死捂住□□,另一只手指着沈幼贞,脸上是鱼死网破的疯狂。
“这小贼,他抢了我的银子,整整二十两啊!小人与他理论,竟被他下此毒手……官爷,您瞧瞧他把我打的。”
突如其来的指控让官差们陡然警觉,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沈幼贞。
“官爷明鉴。”
她不等官差发问,抢先一步开口。
“分明是这老匹夫欲行不轨之事,小人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手自卫。他这是挟怨报复,血口喷人。”
为首的官差见二人各执一词,面露迟疑。
“官爷休要听他狡辩,他皮肉白嫩却行动鬼祟,定是哪家逃奴。
您搜搜他的身便能知晓,若搜不出,小人甘愿受罚!”
沈幼贞闻言,心中一片冰凉。
再看那官差首领,已再次举起画像比对,且他的神色愈发凝重。
她心知已无转圜余地,扭头就跑。
“抓住他!”
官差紧追不舍,沈幼贞玩命奔逃。
几次急转,她都利用杂物将身后的追兵甩远。
又跑了一会儿,她隐隐感到不安。
回头一看,身后竟无一人。
她心中警铃大作。
这些官差人数众多,若是兵分几路将她合围,岂不是死路一条?
她目光锐利地扫视周围,随即手脚并用爬上了身旁的一棵老树。
到了树顶,沈幼贞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周围不远处的几个巷口,都已出现官差的身影,他们彼此打着信号,正缓缓向内收拢。
她已是瓮中之鳖。
她的齿贝紧紧咬着下唇,默默丈量着到各处屋顶的距离。
她攀上屋檐旁最近的树枝,纵身一跃便上了屋顶。然后猫着腰,在连绵的屋脊上快速移动。
突然,她的动作顿住了。
她伏低身子,从屋顶边缘向下望去,在尚未被官差封锁的死巷中,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青篷马车。
马车看似朴素无华,但车辕上那个玄金色的獬豸图腾,她却恰好认识。
春风拂过,卷起马车帘角。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倏忽映入她的眼帘。
沈幼贞眼底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电光石火间,她已权衡清楚。
眼看一名官差似有所察觉,频频抬头张望,沈幼贞不再犹豫。
她看准时机,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地时一个灵巧翻滚便卸去力道,恰好落在马车旁。
她掀开车帘,径直跳上马车。
寒光乍现,冰冷的剑锋抵在她的咽喉,激起一片战栗。
幽暗车厢中,一道玄色身影端坐如松,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出去。”
男子声音低沉,仿佛淬了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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