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芝的风景与拉萨截然不同。
被称为“西藏江南”的它,海拔更低,空气湿润,植被茂密。尼洋河水碧绿清澈,两岸是连绵的森林和草甸,远处覆盖着白雪的山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景色秀丽宜人,少了几分拉萨的苍茫壮阔,多了几分婉约灵秀。
简瑜奏和林木森入住了一家位于尼洋河畔的景观酒店。推开窗,就能看到河水奔流和远处郁郁葱葱的山谷。
“哇!这里空气真好!感觉呼吸都顺畅多了!”林木森兴奋地在房间里蹦跶,“小鱼,咱们明天去那个什么……巴松措!听说湖心岛特别漂亮!”
简瑜奏点点头,目光却有些飘忽。他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那条只有「不谢。」和一个句号的短信,看了又看。林芝的风景再美,似乎也无法完全填补心底某个角落的空落。那个句号像一个小小的锚点,拴着他一部分心神,飘回了拉萨。
他犹豫了一下,拍了一张窗外尼洋河的照片,编辑短信:「到林芝了。风景很好。」手指在发送键上徘徊良久,最终还是逐字删除了。
太刻意了。他想。沈提灯那样的人,大概不会喜欢这种带着明显试探意味的分享。
他收起手机,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游览了碧玉般的巴松措湖,探访了隐藏在原始森林深处的鲁朗林海,吃了鲜美的石锅鸡。林木森玩得忘乎所以,高原反应彻底消失,活力十足。
简瑜奏也尽量投入其中,林芝的山水确实能抚慰人心。只是偶尔,在看到某个似曾相识的侧影,听到某段隐约相似的旋律(他甚至偷偷搜索了扎念琴的音乐),或者夜晚临睡前,那种空落感便会悄然袭来。
他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模仿沈提灯的某些习惯,比如在嘈杂的环境里寻找安静的角落,比如更仔细地观察当地人的生活细节,而不是走马观花。他甚至开始觉得,林木森咋咋呼呼的性子确实有点吵。
第三天,他们决定去探访一个更小众的景点——位于山谷深处的喇嘛岭寺,据说那里有一座罕见的生殖崇拜寺庙,风景绝佳,但路途较为曲折。
包车前往,路况果然如传闻般崎岖。车子在盘山土路上颠簸前行,窗外是深邃的峡谷和茂密的丛林。
就在一个急转弯处,司机突然猛踩刹车!
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内三人猛地向前倾。
“怎么了?!”林木森惊魂未定地问。
司机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山坡,脸色发白:“塌方!好像刚塌不久!”
只见前方路面上散落着不少碎石和泥土,虽然不算完全阻断道路,但看起来颇为危险,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次塌方。
“这……还能过吗?”简瑜奏皱眉问道。
司机摇头:“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等路通了再来。”
林木森一脸失望:“啊?都快到了……”
简瑜奏看着前方狼藉的路面,又看了看周围陡峭的山势,虽然遗憾,但也知道安全第一:“听师傅的吧,我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清晰而熟悉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从他们车后方传来。
简瑜奏的心跳猛地一滞,这个声音……
他猛地回头,透过车后窗,看到一辆墨绿色的、布满尘土的硬派越野车,正稳健地驶来,然后在他们车后方几米处停下。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戴着墨镜的高挑身影利落地跳下车,朝塌方处走来。他步伐沉稳,查看了一下路面和山体的情况,然后似乎和他们的司机用藏语交流了几句。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对方戴着墨镜,简瑜奏也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影。
是沈提灯。
他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击中了简瑜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大脑一片空白。
林木森也认出来了,嘴巴张成了O型,使劲揉着眼睛:“我……我靠!我不会是出现幻觉了吧?!小鱼!那是沈哥吗?!是吧?!”
前方的沈提灯似乎和司机达成了共识。他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投向他们的车窗。虽然隔着墨镜,但简瑜奏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沈提灯朝他们走了过来,敲了敲简瑜奏这边的车窗。
简瑜奏几乎是机械地降下了车窗,仰头看着车外的人,心脏跳得又快又重,几乎要撞出胸腔。
“你们也去喇嘛岭寺?”沈提灯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没什么起伏的调子,仿佛在这种地方遇到他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沈……沈哥?!真的是你!”林木森从后座探过脑袋,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走了吗?!”
沈提灯没回答林木森一连串的问题,只是看着简瑜奏,又问了一遍:“去喇嘛岭寺?”
简瑜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嗯。但是塌方了。”
“问题不大,刚塌的,土石都松了,清理一下就能过。”沈提灯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头对司机说了句什么,司机点点头。
然后,沈提灯走到自己车的后备箱,拿出了一把工兵铲和一些简易工具。
他竟然准备亲自清理路面!
“我们也去帮忙!”简瑜奏立刻推门下车。林木森也赶紧跟上。
沈提灯看了他们一眼,没反对,递给他们两副手套:“小心点,别靠山体太近。”
于是,在这条偏僻的、刚刚发生过塌方的山路上,出现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画面:一个气质冷峻的混血帅哥,带着两个明显是游客的少年,默不作声地清理着路上的碎石和泥土。
过程很安静,只有铲土声和呼吸声。高原的阳光灼热,很快三人就都出了一身薄汗。
简瑜奏时不时偷偷看向沈提灯。他动作熟练利落,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衣领,有一种不同于平时的、充满力量感的性感。
简瑜奏的心跳一直慢不下来。
大约半个小时后,路面被清理出一条可以通车的通道。
“可以了。”沈提灯收起工具,对两位司机示意。
“太谢谢您了!”他们的司机连连道谢。
沈提灯摆了摆手,走到简瑜奏面前,摘下了墨镜。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通透,清晰地映出简瑜奏有些狼狈又难掩惊喜的样子。
“你们车跟在我后面,保持距离。”他吩咐道,目光在简瑜奏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回到自己车上。
两辆车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驶过了塌方路段。
直到开出危险区域,简瑜奏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翻涌的疑问。
他为什么会出现?他不是应该早就离开西藏了吗?难道……他也是来林芝旅游?巧合?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又开了一段相对平缓的路,前方的越野车打起了双闪,缓缓靠边停下。简瑜奏他们的车也跟着停下。
沈提灯下车走了过来,对简瑜奏说:“前面岔路口,我们要去不同的方向。”
简瑜奏的心猛地一沉。
所以……只是短暂的同路,依旧要分开吗?
沈提灯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顿了顿,继续说:“喇嘛岭寺再往里走,路况更差,你们的车可能上不去。”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简瑜奏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别的意味。
林木森迫不及待地问:“沈哥你去哪儿啊?”
“我去更里面一个村子,办点事。”沈提灯回答,目光却依旧看着简瑜奏,像是下了某种决定,开口道,“如果你们感兴趣,可以坐我的车进去。路不好走,可能会颠簸。”
峰回路转!
巨大的惊喜再次砸晕了简瑜奏,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感兴趣!”
林木森也立刻喊道:“去去去!必须去!”
沈提灯似乎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极快,像水面漾开的涟漪,瞬间消失:“那收拾一下东西,换车。”
坐上沈提灯那辆熟悉的越野车,感受着引擎的震动和车内那股混合着尘土、汽油与松木的清冷气息,简瑜奏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恍惚感。
车子离开主路,拐上一条更加狭窄颠簸的土路,真正向着大山深处驶去。
林木森憋了一肚子问题,终于忍不住了:“沈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走了吗?怎么会在这里?还刚好碰到我们?”
沈提灯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事情办完了。回来取点东西。”
依旧是没有具体信息的模糊答案。
“取东西?取什么?在这大山里?”林木森更好奇了。
沈提灯这次没有回答。
简瑜奏的心却因为这句话微微一动。他想起在扎叶巴寺,沈提灯也是去“办点事”,是去替他母亲还愿。这次……会不会也和他母亲有关?
他没有问出口,只是默默地记下了这个猜测。
路况果然如沈提灯所说,极其糟糕。车子几乎是在乱石和坑洼中颠簸前行,如果不是沈提灯技术高超,这路根本没法走。窗外是越来越原始的景色,茂密的森林,潺潺的溪流,几乎看不到人烟。
终于,在几乎被颠散架之前,车子在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极其古朴原始的藏族村寨前停了下来。
村子很小,只有寥寥几十户人家,房子都是用石头和木头搭建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村口有巨大的玛尼堆和飘扬的经幡。几个皮肤黝黑、眼神纯真的藏族小孩好奇地看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
沈提灯对这里似乎异常熟悉。他停好车,带着他们走向村子的最高处,那里有一间看起来比其它房子更古老、也更孤零零的石屋。
石屋门口,坐着一位年纪很大的藏族老阿妈,她穿着传统的藏袍,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神浑浊,正眯着眼在阳光下捻着羊毛线。
看到沈提灯,老阿妈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温暖的笑容,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她用藏语激动地说着什么,放下手里的活计,颤巍巍地站起来。
沈提灯快步上前,扶住了老阿妈,用藏语低声回应着,语气是简瑜奏从未听过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孺慕之情。
老阿妈紧紧抓着他的手,不停地拍打着,眼里似乎泛着泪光,然后又看向简瑜奏和林木森,好奇地问着什么。
沈提灯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对老阿妈说了几句。老阿妈的笑容更慈祥了,对着他们连连点头,招手示意他们进屋。
简瑜奏和林木森有些不知所措地跟着进了石屋。屋内光线很暗,摆设极其简单,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正中挂着一幅陈旧却保存完好的唐卡,散发着岁月和信仰沉淀的气息。
沈提灯扶着老阿妈坐下,然后从随身带着的那个黑色背包里,拿出一个用厚实氆氇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郑重地递给老阿妈。
老阿妈接过,双手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里面露出的,竟然是一尊小巧的、色泽温润的黄铜佛像。
老阿妈看到佛像,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将佛像紧紧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地念诵着经文,然后对着沈提灯不住地点头道谢,情绪十分激动。
沈提灯蹲在她面前,安静地陪着她,眼神复杂,有欣慰,有怀念,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简瑜奏和林木森站在门口,不敢打扰,心中充满了震撼和疑问。他们隐约猜到,这尊佛像背后,一定有一个很深的故事,而且很可能,再次与沈提灯的母亲有关。
过了好一会儿,老阿妈的情绪才平复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将佛像重新包好,宝贝似的收了起来。然后她拉着沈提灯的手,又说了好多话,还时不时看向简瑜奏他们。
最后,老阿妈起身,从屋角的柜子里拿出一个陶罐,倒出三碗自家酿的青稞酒,硬塞给他们每人一碗,又拿出一些风干肉和奶渣,热情地招待他们。
沈提灯没有拒绝,接过碗喝了一口。简瑜奏和林木森也学着他的样子。
酒很烈,很冲,但喝下去后,身体却暖洋洋的。
离开石屋时,老阿妈一直送到村口,拉着沈提灯的手依依不舍,反复叮嘱着什么。沈提灯耐心地听着,一一应下。
直到车子开出很远,简瑜奏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伫立在村口的小小身影。
车内一片沉默。这一次,连林木森都感受到了那种沉重而真挚的情感氛围,没有贸然开口。
许久,简瑜奏才轻声问:“那位阿妈是……?”
沈提灯握着方向盘,目光看着前方蜿蜒的山路,侧脸线条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柔和。
“我母亲的乳母。”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尊佛像,是我母亲小时候最贴身的东西,后来离开时匆忙,遗落在这里。我答应过她,会找回来,物归原主。”
原来如此。
简瑜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他看着沈提灯冷峻的侧影,忽然明白了那股时常萦绕在他身上的疏离和沉重从何而来。他不仅仅是在旅行,他是在履行承诺,是在追寻一段深埋于雪域高原的、与他母亲血脉相连的过往。
这一次的“偶遇”,根本不是什么巧合。他是专程为此而来的。
而他们,阴差阳错地,窥见了他内心深处那片不为人知的、柔软而重情的角落。
夕阳将天空染成绚烂的金红色,车子在苍茫的群山间沉默地行驶。
简瑜奏忽然觉得,那些纠结于“是否再见”、“那句话含义”的心思,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
能遇见,能同行这一段,能窥见那一丝真实,已然是命运莫大的馈赠。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嘴角缓缓扬起一个平静而释然的弧度。
而正在开车的沈提灯,透过后视镜,看到身边少年那柔和下来的侧脸和释然的微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琥珀色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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