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沈提灯离开后的那个夜晚，简瑜奏失眠了。
酒店房间的窗帘没有完全拉拢，拉萨的月光清冷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银白。隔壁床的林木森早已陷入熟睡，呼吸均匀，偶尔还发出几声模糊的梦呓，显然白天的奔波和沈提灯离开的消息并未在他心里留下太深的沟壑。
但简瑜奏却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与沈提灯相识以来的每一个片段：餐厅初遇时那双淡漠的琥珀色眼睛，色拉寺坡顶上带着调侃的质问，扎叶巴寺陡峭石阶前沉稳的背影，昏暗殿宇里专注的侧脸，尼泊尔餐厅昏暗灯光下替他解围的淡淡话语，以及最后……车窗升起前，那句低沉而意味不明的——
“拉萨很小，世界也不大。”
这句话像一句谶语，又像一个谜题，在他心里反复盘旋，搅得他心神不宁。
是告别吗？像所有旅途中的邂逅一样，轻描淡写地画上一个句点，用一句充满距离感的祝福来掩盖所有的戛然而止？
还是……承诺？一种极其隐晦的、属于沈提灯式的暗示，暗示着分别并非终点？
简瑜奏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冷静地分析。一向自诩理智的大脑，在涉及到那个叫沈提灯的人时，就像被高原缺氧侵蚀了一样，运转失灵，只剩下各种混乱的、感性的猜测和一丝不敢深想的期盼。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拿起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微弱的光照亮了他眼底的疲惫和挣扎。手指无意识地划开通讯录，停留在那个新存的、没有名字只有一串数字的号码上。
他想做点什么。发一条信息？问“你到了吗”？或者更直接一点，问“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方，久久无法落下。
他害怕。害怕得不到回复，害怕得到的回复是疏离的客气，害怕自己所有的忐忑和期待，在对方眼里只是一场不必要的困扰。
最终，他只是默默地退出了通讯录，将手机塞回枕头底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这一夜格外漫长。
第二天，简瑜奏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精神明显有些萎靡。
林木森倒是活力满满，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规划：“小鱼，沈哥不是推荐了林芝和山南吗？咱们去哪？林芝好像号称西藏江南，海拔低，适合我这种刚病好的！山南是藏文化发源地，听起来也很酷！要不我们都去？”
简瑜奏没什么胃口，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林木森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凑过来小声问：“还在想沈哥啊？” 简瑜奏动作一顿，没承认也没否认。 “哎呀，别想了！他不是说了嘛，‘世界也不大’，说不定哪天就又碰上了呢！”林木森试图安慰，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话有点虚，“咱们得向前看！说不定在林芝或者山南，又能遇到别的帅哥呢？”
简瑜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你？” “我怎么了？我这是乐观！”林木森梗着脖子，“再说了，咱们这趟西藏之旅多完美啊！洗涤了心灵，见识了美景，还……还见证了你铁树开花的瞬间！值了！”
被林木森这么一闹，简瑜奏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一点。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林木森说得对。旅程还要继续，他不能因为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的人，就打乱所有的节奏。
“那就去林芝吧。”简瑜奏做出决定，“海拔低点，你省得再病一场。”
“好嘞！”林木森欢呼，“我这就去看车票！”
然而，计划再次赶不上变化。就在他们吃完早餐，回到房间准备预订车票时，简瑜奏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是一条短信。
来自那个他没有存名字却早已背熟的号码。
简瑜奏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手指甚至有些发抖地点开了信息。
信息内容很短，只有一行字：
「航班延误，改签了。下午有空的话，带你们去个地方。」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直接得近乎突兀，却像一道强光，瞬间劈开了简瑜奏心中所有的阴霾和纠结！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冲得他大脑一片空白，耳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嗡鸣。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反复看了三遍，才确认自己不是出现了幻觉。
航班延误……改签了……下午有空的话……
带你们去个地方。
沈提灯没有走！他还在拉萨！而且……他主动联系了他们！还要带他们去个地方！
“啊啊啊！小鱼！怎么了？你表情好可怕！”林木森被简瑜奏骤然变化的脸色和急促的呼吸吓了一跳，凑过来看他的手机。
下一秒，林木森的尖叫几乎掀翻屋顶：“我靠！！！沈哥！！！他没走！！！他还约我们！！！我就说他对你有意思！啊啊啊！老天爷都帮你啊！航班延误！这是什么神仙缘分！”
简瑜奏被林木森吵得回过神来，巨大的喜悦这才后知后觉地充盈了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他猛地从床边站起来，在原地走了两步，又停下，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眼底的光芒亮得惊人。
他立刻低头回复，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只回了一个字：
「好。」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哪里等？」
信息发出去后，每一秒的等待都变得无比煎熬。简瑜奏紧紧握着手机，像是握着什么稀世珍宝，连呼吸都放轻了。
几十秒后，手机再次响起。
「三点，拉萨河边，仙足岛生态公园门口。」
「好。」简瑜奏秒回。
放下手机，他和林木森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极度兴奋的光芒。
“仙足岛？去河边干嘛？钓鱼？野餐？”林木森开始天马行空地猜测。 “不知道。”简瑜奏摇头，脸上却带着笑，“去了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变得无比难熬。两人都没了心思做别的，在房间里坐立难安，一会儿看看时间，一会儿又讨论一下沈提灯到底会带他们去干什么。
下午两点半，他们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仙足岛生态公园门口。这里相对于八廓街和布达拉宫显得清净许多，拉萨河在阳光下缓缓流淌，河面闪烁着细碎的金光，对岸是连绵的山峦。
两点五十分，那辆熟悉的墨绿色越野车准时出现。
车子停稳，沈提灯下车。他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军绿色工装裤，看起来比之前少了几分冷硬，多了几分清爽的少年气，虽然表情依旧淡淡的。
他看到提前到达的两人，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走吧。”
“沈哥！太好了你还没走！”林木森嘴快地表达着喜悦。 沈提灯“嗯”了一声，目光掠过简瑜奏，在他明显比昨天有神采了许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带头向公园里走去。
公园里绿树成荫，沿着拉萨河修建了长长的步行道。不少本地人在河边散步、晒太阳，节奏缓慢而舒适。
沈提灯没有解释要带他们去哪里，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简瑜奏和林木森跟在他身后，享受着这份意外的、偷来的时光。
走了一段，拐过一个弯，眼前的景象让简瑜奏和林木森都微微睁大了眼睛。
只见前方的河边空地上，聚集了很多人，远远就能听到欢快的音乐声和人们的喧笑声。那不是游客的喧嚣，而是一种更生活化、更热烈的气氛。
走近了才看清，那似乎是一个……自发的民间集市？或者说更像一个大型的露天聚会。草地上铺着各种各样的垫子和毯子，人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面前摆着琳琅满目的东西：有卖手工奶酪和牦牛肉干的牧民，有现场编织彩色羊毛线的阿佳，有兜售各种稀奇古怪旧物的摊主，还有不少人只是带来了食物和酒，和朋友们分享，孩子们在人群里追逐嬉戏，空气中混合着食物香气、青草味和欢快的藏族音乐。
“这是……？”林木森惊讶地问。 “‘林卡’。”沈提灯解释了一句，看到他们疑惑的眼神，又补充道，“差不多就是……藏式的野餐聚会或者户外集市。周末天气好，经常会有。”
他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带着他们穿梭在热闹的人群中。不时有人用藏语和他打招呼，他会点头回应，甚至和一个卖酥油的老阿妈用藏语简短地聊了几句。
简瑜奏和林木森像是闯入了一个全新的、充满生机勃勃烟火气的世界，好奇地东张西望。
沈提灯在一个卖青稞酒的小摊前停下，买了两杯递给简瑜奏和林木森：“尝尝，自家酿的，比店里的甜。”
淡黄色的酒液盛在一次性杯子里，散发着清甜的香气。简瑜奏喝了一口，口感醇厚微甜，带着一点发酵的酸味，很好喝。
林木森更是惊喜：“这个好喝！像饮料！”
沈提灯自己没买，只是看着他们喝，嘴角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又带着他们逛了逛，在一个卖旧物的摊子前，简瑜奏被一个锈迹斑斑的 old camera 吸引，拿起来看了看。摊主是个笑容狡黠的老人，伸出五个手指。
“五十。”沈提灯在旁边淡淡开口。 老人咧嘴笑了，摆摆手，又伸出三根手指。 沈提灯点点头，对简瑜奏说：“喜欢可以要，三十，不值钱，但是个老物件。”
简瑜奏其实并不需要，但鬼使神差地，他掏钱买了下来。冰凉的金属机身握在手里，有一种时光沉淀的重量。
他们找了个相对安静的河边树荫坐下，看着眼前热闹非凡的景象。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光斑，微风拂过河面，带来清凉的水汽。音乐声、欢笑声、讨价还价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却奇异地不让人觉得吵闹，反而有一种融入当地生活的奇妙感受。
沈提灯递给他们一袋刚买的奶渣子，自己则靠在树干上，看着不远处几个正在玩闹的孩子，眼神有些悠远。
“你以前……常来这种地方？”简瑜奏忍不住问。 “嗯。”沈提灯收回目光，“小时候跟我母亲来过几次。后来……每次回拉萨，有空也会来看看。”
他又提到了他的母亲。简瑜奏注意到，每次提及母亲，沈提灯的语气都会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柔和，虽然转瞬即逝。
他们没有再过多交谈，只是安静地坐着，享受着这份喧嚣中的宁静。林木森很快和旁边一群正在玩骰子的年轻人混熟了，嘻嘻哈哈地试图加入战局。
简瑜奏坐在沈提灯身边，手里握着那台旧相机，心里被一种饱满而平静的情绪填满。之前的失落和彷徨仿佛都被眼前这鲜活生动的景象和身边这个人的存在所驱散。
他忽然觉得，能不能问清那句话的含义，似乎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他在这里，沈提灯也在这里。
夕阳开始西下，给河面和对岸的山峦镀上暖金色的光芒。集市上的人们开始陆续收拾东西，聚会接近尾声。
沈提灯站起身：“走吧。”
回去的路上，三人都很沉默，但气氛却不再尴尬，而是一种共同经历后的平和。
再次来到分别的路口。
“这次真的明天走了。”沈提灯看着他们，语气平淡。 “嗯。”简瑜奏点点头，这一次，心里虽然仍有不舍，却不再有之前的慌乱和无措。 “谢谢您，沈哥！”林木森真诚地道谢，“带我们玩了这么多好玩的地方！” 沈提灯摆了摆手，算是回应。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简瑜奏脸上，停顿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走了。”
看着他上车，发动，离开。简瑜奏站在原地，心里异常平静。
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号码，认真地输入三个字：
「谢谢你。」
这一次，他没有期待回复。
但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
沈提灯的回信只有两个字：
「不谢。」
后面还跟了一个极短的、几乎不像他会发的符号。
「。」
一个句号。
简瑜奏看着那个句号，愣了几秒，随即，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无比明亮的笑容。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也许，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属于他和沈提灯的，未知而漫长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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