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顿丰盛的藏餐，简瑜奏吃得食不知味。
林木森的挤眉弄眼和夸张的窃笑让他更加烦躁，脑子里反复回放的却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和那句清冷的“不用，谢谢”。
“行了，别笑了，再笑下巴要脱臼了。”
简瑜奏没好气地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吃饱了就回去。”
“别啊小鱼！”
林木森连忙拉住他，眼睛亮闪闪的，充满了刨根问底的兴奋，“快跟我说说！什么感觉？是不是心砰砰跳？是不是脑子里全是他的脸？哇塞，没想到啊简瑜奏，你也有今天！铁树开花啊！”
“林木森，”简瑜奏深吸一口气，试图用冷静武装自己，“首先，我没有。其次，就算有，那也只是基于外貌的短暂生物性吸引，缺乏逻辑基础和可持续性，很快就会消退。最后，你再废话，明天自己坐火车回去。”
林木森立刻捂住嘴，但弯成月牙的眼睛和不断耸动的肩膀彻底出卖了他。
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哎，说真的，他确实挺特别的，对吧？那种感觉……说不出来，但就是跟周围的人不一样。而且身手那么好，唰一下！简直像电影里的高手！”
简瑜奏没接话，只是站起身：“走了。”
回酒店的路上，林木森还在喋喋不休地分析着“那个神秘帅哥”的可能身份，从隐退的特种兵到采风的艺术家，脑洞大开。
简瑜奏一言不发，双手插在兜里，拉萨夜晚凉爽的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那点莫名的躁动。
一夜无话。
第二天，简瑜奏罕见地有些失眠，起得比平时稍晚。
他推开窗，拉萨清晨的空气冷冽而清新，远处布达拉宫在晨光中巍然屹立。
林木森倒是精神百倍，敲开他的门：“小鱼小鱼！今天去哪儿？纳木错？还是再去八廓街逛逛？说不定能偶遇……”
“去色拉寺。”简瑜奏打断他，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看辩经。”
这个决定是他昨晚临睡前做的，与其被林木森拖着漫无目的地寻找一个渺茫的“偶遇”，不如按照原定计划，去体验该体验的。
他需要让自己回到熟悉的、可控的轨道上来。
“辩经？哦哦，就是和尚们吵架那个？好好好！这个有意思！”
林木森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色拉寺位于拉萨北郊的色拉乌孜山脚下，规模宏大，建筑密布。
与布达拉宫和大昭寺相比，这里游客相对较少，更显宁静古朴。
沿着石板路向上，能听到诵经声和法号声从不同的殿堂里传出，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酥油混合的味道。
辩经场在寺院深处的一片树林空地上。
地上铺满了鹅卵石，树荫蔽日。
他们到的时候，辩经已经开始了。
数十名红衣喇嘛分散在场内，两人一组或多人一组，提问者站立，击掌跺脚，神态激昂，不断抛出问题；答问者则席地而坐，沉着应对。
击掌声、辩论声、跺脚声混杂在一起，气氛热烈非常，充满了思辨的张力。
林木森看得目瞪口呆，举着相机都忘了按快门：“我的天……这气势……比我们大学辩论赛凶残多了……”
简瑜奏也被这种充满原始哲学思辨力量的场景吸引，暂时抛开了杂念。
他靠在一边的廊柱上，静静地看着那些喇嘛因为一个哲学问题而争得面红耳赤，那种纯粹的对智慧和真理的追求，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他看得入神，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场边围观的人群。
然后，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呼吸骤然一停。
在人群的另一侧，一棵古老的榆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倚树而立。
依旧是简单的穿着，白色的衬衫换成了浅灰色的，袖子依旧随意挽着。
他微微侧着头，看着场中激烈的辩论，神情专注而平静，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在光线下显得更加通透。
他竟然也在这里。
简瑜奏感觉自己的血液流速瞬间加快，手心微微出汗。
一种强烈的、想要走过去说点什么的冲动再次涌起，但又被一种莫名的怯意和理智死死按住。
说什么？
难道又要问“需要帮忙吗”？太蠢了。
林木森也发现了，激动地用手肘猛捅简瑜奏的腰眼，压低声音兴奋地喊：“小鱼！小鱼！看！是他是他！缘份啊！”
简瑜奏被他捅得差点岔气，皱着眉躲开：“看见了。安静点，看辩经。”
话虽如此，他的视线却再也无法完全集中到场中的喇嘛身上，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棵榆树下的身影。
辩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
喇嘛们逐渐散去，围观的人群也开始流动。
那个年轻人也直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机会来了！”林木森比简瑜奏还急，推了他一把，“快去啊！问个路也行啊！”
简瑜奏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的人。
他稳住身形，再抬头时，发现那个年轻人已经朝着寺外的一个方向走去，步伐不快，但很稳。
鬼使神差地，简瑜奏抬脚跟了上去。林木森立刻像个小尾巴一样兴奋地紧随其后。
色拉寺内部巷道错综复杂，上下起伏。
那个年轻人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拐了几个弯，并没有沿着主路下山，而是走向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道，小道通向寺后的一片矮坡，那里视野开阔，可以远眺拉萨河谷。
简瑜奏保持着一段距离跟着，心跳如鼓。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发现了他们。
走到坡顶，年轻人停了下来，望着远处河谷的景色。
简瑜奏也停下了脚步，离他大约五六米的距离。
林木森躲在他身后的一堵矮墙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激动地做着手势，用口型无声地呐喊：“上啊！说话！”
简瑜奏深吸了一口气，高原稀薄的空气让他有些眩晕。
他张了张嘴，正准备硬着头皮开口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蹩脚的“好巧，又见面了”。
就在这时，那个年轻人却忽然转过了身，目光准确地落在简瑜奏身上，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了然的弧度。
“跟了一路，”他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有事？”
简瑜奏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一种被抓包的巨大尴尬和羞窘瞬间淹没了他。
他僵在原地，大脑再次宕机，所有准备好的，其实根本没准备好的说辞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躲在后面的林木森绝望地捂住了眼睛。
就在简瑜奏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却并没有露出不耐烦或者厌恶的神情。
他打量了一下简瑜奏通红的脸和无所适从的样子，目光又扫过他身后那个明显在“放风”的林木森，眼底那丝调侃似乎加深了一点。
他朝着简瑜奏的方向，慢慢走了过来。
简瑜奏的心跳快得几乎要破膛而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年轻人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落在简瑜奏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然后缓缓上移，对上他慌乱躲闪的眼睛。
“你……”简瑜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
年轻人却微微倾身，靠近了一些。
一股极淡的、混合了阳光、雪松和某种陌生香料的味道再次萦绕在简瑜奏鼻尖。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晰而缓慢地问道：
“你和你朋友，昨天在餐厅，今天又在这里……是在跟踪我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这句话的内容却像一颗炸弹，在简瑜奏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不是！我……我们没有……”
简瑜奏急忙否认，脸更红了，耳朵尖都烧得厉害，“只是……巧合……对，巧合！”他语无伦次，平时的冷静理智荡然无存。
年轻人看着他急于辩解的样子，沉默了几秒，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像能看透人心。
就在简瑜奏觉得自己快要社会性死亡的时候，对方却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这次的笑声比昨晚明显了一些，低低的，带着一点气音，像风吹过经幡的尾音。
“哦？巧合？”
他重复了一遍，语调微微上扬，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但似乎也不打算深究，“那还真是……挺巧的。”
他直起身，重新拉开了距离，目光再次投向远方的河谷，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只是随口的闲聊。
简瑜奏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尴尬和羞耻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短暂的沉默后，年轻人再次开口，却没有看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
“这里的视野，比下面好。”
简瑜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
果然，从这里看出去，拉萨河谷的景色更加壮阔，远山、河流、城市尽收眼底。
“……嗯。”
简瑜奏低低地应了一声，心跳依旧很快，但似乎不像刚才那样慌乱到无法思考了。
他偷偷瞟了一眼身旁的人，对方侧脸线条冷峻，但神情却很放松。
“你……”简瑜奏鼓起勇气，试图挽回一点印象分，“你对这里很熟？”
年轻人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来过几次。”
“你不是游客？”简瑜奏追问，话一出口又觉得有点唐突。
年轻人似乎并不介意，淡淡答道：“不算。”
他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转而问道，“你们呢？标准的观光客？”
他的目光扫过简瑜奏和林木森。
后者立刻把脑袋缩回了墙后。
“……嗯。”简瑜奏点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叫简瑜奏。”
说完他就有点后悔，这自我介绍来得突兀又笨拙。
年轻人闻言，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两秒，像是第一次正式打量他。
然后，他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
“沈提灯。”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沈提灯。
简瑜奏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很奇怪的名字，但配上他这个人，却又奇异地契合。
像是暗夜里一盏安静燃烧的、带着冷光的灯。
“那个……他叫林木森。”
简瑜奏指了指矮墙方向。
林木森被迫冒出半个头，尴尬地挥了挥手：“嗨……嘿嘿……”
沈提灯的目光掠过林木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但比起刚才的剑拔弩张和尴尬，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缓和。
阳光洒在坡顶，风吹动着经幡和他们的衣角。
简瑜奏看着沈提灯望向远方的侧影，心里乱糟糟的，却又有一丝隐秘的欣喜。至少，他知道他的名字了。
而沈提灯，则微微眯起了眼，感受着高原的风拂过面颊，嘴角那抹极淡的、无人察觉的弧度，似乎久久没有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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