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刺骨的冷。
意识从混沌的泥沼中被强行拽出，第一个清晰感知到的，便是这浸透骨髓的寒意。
它不是北地冬日的干冽，也非深井寒潭的清澈，而是带着某种阴邪活物般的黏稠感，正从每一个张开的毛孔钻入，沿着血脉逆行，意图冻结血液，麻痹神经。
紧随寒意之后的是痛。
粗糙的麻绳深深陷进腕肉里，摩擦带来的火辣与紧缚导致的血液不畅交织成一种钝痛，伴随着身下竹筏每一次不安的颠簸，传递来关节几近错位的酸楚。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
空灵而死板的吟唱声，如同钝器敲打着耳膜，撞入她混乱的意识。林昭立刻辨认出，这是乡野《迎神曲》的框架，但其内核却被粗暴地掏空，填入了更为古奥、不祥的楚地《招魂》残篇。
音调诡异，起伏间似哭又似笑，在死寂的河面上空洞地飘荡，不仅未能安抚心神，反而像一只无形的手，搅动着潜藏在黑暗深处的恐惧。
林昭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初时模糊，随即在摇曳的光影中聚焦。身下是随波逐流、发出“吱嘎”哀鸣的陈旧竹筏，她被用特殊的手法牢牢捆缚其上，姿态屈辱，如同献给某个未知存在的祭品。
冰凉的河水带着腥气，不时恶意地溅起，拍打在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战栗。那件不知从何而来、强行套在她身上的劣质红嫁衣，早已被河水浸透，紧紧贴着皮肤，沉甸甸如同铁铸的枷锁。袖口和裙摆处，用粗糙的、颜色暗沉的绣线，勾勒出扭曲而意义不明的符文，在昏暗光线下隐隐蠕动。
数十盏白纸灯笼，像漂浮的鬼火，无声地缀在幽暗的河面上。内里烛火在阴风中疯狂跳跃，将墨绿色的深幽水面映照得诡谲粼粼，也将她这一身刺目的、不合时宜的红，衬得愈发突兀——如同刚被暴力剖出、尚在微弱搏动的一颗鲜活心脏，被呈递于这黑暗的祭坛。
舌根被强行撬开，一枚冰凉坚硬的圆形薄片塞入口中，死死压住，几乎让她作呕。齿列轻叩，能清晰感受到边缘的规整与隐约的铭文凹凸——那是用刻刀精心雕出的、早已失传的某种殓文，专用于镇压死者，防其魂灵作祟或泄露阴间隐秘。
——压舌钱。看形制，是秦制"半两"，但纹路古怪阴森，绝非阳间流通之物，更像是冥府仿造。
活人献祭，却行死者葬仪。此间凶戾，已非寻常邪祟可比，其背后主导者，所图绝非简单的祈愿，更似一种阴毒的炼化。
"吉时已到——送新妇入水——享河神——佑我一方！"
岸上，一个穿着褪色法衣、脸上涂满诡异彩绘的祭司，发出苍老而嘶哑的呐喊，彻底撕裂了那空洞吟唱营造出的虚假宁静。随着他手臂挥下，竹筏被数双看不见的手猛力推离浅滩，滑向河流中央更为湍急、深邃的黑暗。
几乎在同一瞬间！脚踝处传来冰冷滑腻、如同水蛇缠绕的触感！
林昭瞳孔骤缩。视线所及的水下，无数双半透明、浮肿不堪、指甲缝里塞满黑色淤泥的手，带着一种欢欣鼓舞的恶意，争先恐后地从深渊中探出，抓向她的脚踝、小腿，要将她彻底拉入这冰冷的死亡怀抱！
窒息感与冰寒河水一同汹涌灌入鼻腔。然而，比这物理上的痛苦更可怕的，是脑仁深处骤然炸开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喧嚣！
自她莫名落入这诡异之地便如影随形的、无数混乱嘶吼、凄厉低泣与癫狂呓语混合成的“噪音”，此刻如同决堤的幽冥洪水，蛮横地冲垮了她凭借意志力勉强构筑的意识堤坝。头痛欲裂，理性的壁垒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将她拖入永恒的疯狂。
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强烈的求生欲如同最后一道闪电，劈开了混乱的阴霾。林昭强行凝聚起濒临涣散的精神，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试图从绝境中捕捉那一线生机。
压舌钱…秦半两变制，冥府特征…楚地《招魂》残篇，非正统迎神…七月半，中元鬼节，极阴之气鼎盛…而河神祭正统应在春分，祈求水利万物生发，象征阳和…今夜于此极阴之时，行此极阴之水祭，仪式内核更是招魂镇尸…
此非请神，实为“养煞”！
以活人生魂为引，以极致的恐惧绝望为柴薪，饲喂这水底某种贪婪阴邪、非神非鬼的怪物！
生机，唯在破此邪局！必须打断仪式，或者……让自己从“祭品”的身份中剥离出来！
她开始极其隐蔽地活动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腕。麻绳因浸水而更加坚韧粗糙，摩擦着早已破皮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但她咬紧牙关，利用竹筏随波晃动的天然掩护，艰难地调整着角度。
同时，她屏住呼吸，强忍着咽喉的不适，舌尖极为灵巧地顶住那枚压舌钱薄锐的边缘——这枚本用于镇压死物的冥器，此刻成了她唯一的工具——对准腕间麻绳因反复捆绑而纤维略显稀疏、可能也是唯一弱点的节点，借着竹筏起伏颠簸的力道，一下，又一下，竭力地、持续地磨蹭！
水声哗啦，鬼啸凄厉，竹筏在无数无形之手的疯狂拖拽下剧烈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冰冷的河水不断灌入口鼻，窒息感一阵强过一阵。
脑内的噪音如同万千钢针穿刺，试图瓦解她的意志。但她心无旁骛，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舌尖那一点细微的触感与腕间绳索的松动程度上。汗水、河水和因用力而沁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却让她的精神愈发凝练。
“嘣！”
一声细微到几乎被所有噪音淹没的断裂声响起，左手腕的束缚骤然一松！
成功了！希望之火瞬间点燃。
双手重获自由，她毫不犹豫地拔下头上那截不知何时被簪上、触手冰润沁骨的兽骨发簪——其形制古老异常，顶端刻有一个鸟喙人面的诡秘图腾，透着一股不属于人间的荒蛮气息——毫不犹豫地，对准右手中指指尖，狠狠刺下！
十指连心，锐痛如同最强烈的清醒剂，瞬间刺穿了混沌与麻木，带来了片刻挣脱精神污染的绝对清明。
一滴，两滴……殷红的血珠从指尖沁出，在惨白灯笼的映照下，红得惊心动魄。
不够！这点血，这点源自生机的阳气，这点不屈的意志，还远远不足以对抗这积累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阴煞之气！更不足以驱散脑内那些源于“混沌”本身的低语！
她猛地俯下身，不顾姿态狼狈，以染血的指尖为笔，于湿滑冰冷的竹筏表面急速勾勒——那不是龙虎山常见的驱邪道符，也不是茅山敕令，而是她曾于一座被遗忘的战国楚墓出土竹简上，亲手拓印、反复研究过的、早已失传已久的"楚简镇煞符"！
此符专镇因地脉怨气、非正常死亡聚集而形成的凶煞，其笔走龙蛇，古拙苍劲，每一笔划，都需绘制者凝聚全部精神，引动自身血气与意志，沟通冥冥中一丝古老的秩序力量，以此对抗阴邪！
此刻，她正以自己的血为墨，以残存的理性为骨，以顽强的求生欲为魂，对抗着周身刺骨的阴寒与水下拉扯的力量，更对抗着脑内翻腾不休、试图将她同化的魔音灌耳！指尖划过湿竹，发出“沙沙”的轻响，血痕在黑暗中微弱地闪烁，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画！快画！必须在竹筏彻底散架、自己被拖入水底之前完成！
最后一笔，携带着她全部的生命力、学识与决绝意志，悍然落下！
“轰------！”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竹筏下方炸开！黑色的河水骤然沸腾、炸裂！比之前多上数倍的、更加凝实的苍白浮肿手臂，带着滔天的怨气破水而出，不再是抓挠，而是疯狂地撕扯筏沿、她的脚踝和小腿！手臂所过之处，竹筏表面竟迅速凝结起一层冒着黑色寒气的坚冰！刺骨的冰冷瞬间穿透衣物，直侵骨髓！
而那一直折磨着她的混沌耳语，在此刻骤然清晰、放大，汇聚成成千上百道重叠的、稚嫩却充满最原始恶意的童声尖啸，直冲她的识海：
“裂隙------！”
“是她------！找到了------！吃了她！”
就在这物理与精神双重层面的喧嚣与绝望达到顶点的刹那，林昭似乎听到了一声极细微、仿佛来自遥远彼岸、又似源于自身灵魂深处的、类似琉璃不堪重负即将碎裂的轻响。
这声音并非来自水下那些邪祟，而是……来自对岸那片更加深沉的黑暗？
或者说，来自这个脆弱世界本身的哀鸣？这莫名的、源自更高层面的惊悸，让她奋笔疾书的手指动作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的停滞！
“咔嚓......哗啦------！”
早已不堪重负的竹筏，在内外力量的共同作用下，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彻底四分五裂！冰冷的河水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吻，瞬间将她完全吞没！
巨大的力量拽着她不受控制地坠向黑暗的深渊。肺部最后一点空气被挤压殆尽，视野被墨绿色的黑暗占据，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光芒急剧收缩，即将彻底熄灭。
万念俱灰。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在这绝对的、冰冷的黑暗与力量面前，似乎都显得如此徒劳。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覆盖的前一刹那——
奇迹，或者说，某种超越她理解的异变，发生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瞬间凝固。
那沸腾的、充满恶意的河水，突然陷入了绝对的静止。不是结冰，而是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浪花、波纹都定格在原处。
那些疯狂撕扯、抓挠她的无数苍白手臂，如同碰到了某种无形的、绝对不可侵犯的屏障，猛地一颤，带着极度不甘的、无声的嘶鸣，如同潮水般迅速缩回，消融在深不见底的黑暗水底。
一直折磨着她、几乎要撕裂灵魂的脑内噪音，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不是减弱，是彻底的、绝对的……寂静。一种她落入此间后从未体验过的、仿佛回归母体般的安宁。
即将彻底崩溃的意识边缘，在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静谧中，林昭用尽身体本能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挣扎着抬起头——
目光穿透逐渐模糊的视线，望向那遥远而黑暗的对岸。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玄衣身影。
他静立于最深沉的暗影之中，仿佛已在那里伫立了千年，化作了黑暗本身的一部分。夜色太浓，水雾氤氲，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甚至连身形轮廓都显得有些模糊。
但林昭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的、不含任何人类情感的、如同亘古冰川般的视线，穿透了空间与黑暗的阻隔，精准地落在了她狼狈不堪、濒临死亡的身上。
那视线，不是救赎，不是怜悯，甚至不是好奇。
那是审视。一种高高在上的、如同神明观察蝼蚁挣扎般的、绝对的冷静与漠然。
然后，在这极致的寂静与冰冷的审视中，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彻底覆盖了她残存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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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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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沉河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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