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尘埃与腐朽气息中缓慢聚拢。
周身酸痛，头脑沉闷，那“噪音”虽不再狂暴，却仍如附骨之疽，在意识底层低低嗡鸣，搅得人不得安宁。
林昭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初时模糊，随即在从破败窗棂透进的、灰蒙蒙的天光中逐渐清晰。
入目是一片倾颓。歪斜的梁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屋顶，蛛网如同灰败的纱幔，在角落里肆意交织。神龛早已坍塌，碎木与瓦砾混杂。一尊泥塑神像倒伏在地，头颅不知所踪，只剩下残破的身躯，彩漆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粗糙的泥土本质。神像残存的衣饰纹样古拙，依稀能辨出是某种掌管水域的低阶神祇，但具体名讳与神职，在这漫长的时光与遗忘中，已不可考。
这是一座香火断绝，恐怕非止十载的河神祠。荒凉与死寂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
那昨夜的活祭，所祭为何？绝非是这座废祠原本供奉的正神。
疑问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
她尝试移动身体，牵动了腕间被粗糙麻绳勒出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彻底清醒。她撑着手臂，缓慢而坚定地坐起身，环顾这暂时的栖身之所——或许也是唯一的避风港，如果忽略角落里那些窥探的阴影与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窥视感的话。
祠外天光稍亮，照亮了空气中无数悬浮、舞动的微尘，像是一场无声的、哀悼的雪。她扶住斑驳掉漆、摇摇欲坠的门框，借力站起身，双腿依旧虚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但她强迫自己站稳，步履虽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祠堂。
所谓的“桕花村”暴露在灰白的天光下，更显死气沉沉。寥寥几间泥坯茅屋歪斜地散落在干涸龟裂的河床沿岸，不见炊烟升起，不闻鸡犬相闻，仿佛整个村落都已失去了生机。偶有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村民看见她，先是愣住，仿佛惊讶于这个“祭品”为何还活着，旋即那愣怔便化为深切的麻木与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祥之物，纷纷低下头，匆匆绕行，避之唯恐不及。
林昭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喉咙里火辣辣地疼，如同被砂纸磨过。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村子，了解所谓的“河神”，更需要找到昨夜那个玄衣男子的踪迹。他，是此地唯一的变数，也可能……是她活下去的关键。
她拦住了一位独自坐在干裂河床边、对着龟裂泥土发呆的老叟。他佝偻着背，手里无意识地搓着干涸、泛着白色碱花的河泥，身旁搁着一艘木板早已扭曲变形、破败不堪的旧船骨架，诉说着往昔与河流的依存。
“水……没了，”老叟眼神空洞，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得如同磨砂，“河神走了……不管饭了……地也种不出粮……得求祂回来……”
“如何求？”林昭放低声音，尽量不惊扰这沉浸在绝望中的老人。
“献祭……童女……”老叟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林昭身上，又似乎穿透了她，看向了某个虚无的、恐怖的所在，“用红布包了，塞上压舌钱，半夜送到河心……不然……河神怒……降大灾……”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长久恐惧浸染后的麻木不仁。
在村尾，靠近一段尚存些许湿气的河床裂缝处，一位神情恍惚、鬓发散乱的妇人蹲在地上，将粗糙的黄纸投入一个极其微弱的火堆中。纸钱上用朱砂画着诡异的、形似纠缠水草的符文，在跳跃的火苗中扭曲、蜷缩，仿佛活物般跳动。妇人低声絮叨着，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妞妞托梦了……说河神饿……要吃人……吃鲜嫩的……我得烧，得多烧点……”
更有一个总角孩童，蹲在平静得诡异的、仅存的一小洼浑浊水坑边，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指着水面，悄声哼唱着不成调、却让人心底发寒的曲子：“夜里，水底下有人唱戏，穿着白衣服，可好听了……叫我的名字哩……叫我下去玩……”
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在她脑中飞速组合、分析。
渭水改道，旧河床干涸——这意味着，此地原本依托水脉而存在的“河神”，失去了其神职的力量根基，神位必然崩塌甚至早已消亡。
而昨夜，正是七月半，中元鬼节，天地间极阴之气最盛之时。结合村民口中持续不断的恐惧执念，以及这错误且残忍的活祭仪式……答案呼之欲出。
这绝非祭祀正统神明！
这是在利用极阴时辰和活人生魂的恐惧绝望，滋养着在这干涸河床中，因着枉死者的执念、村民的集体恐惧以及地脉阴气而“新聚”形成的邪煞！这煞气无形无质，却借用了已逝河神的“名”，行的却是吞噬生灵、壮大自身的勾当！
所谓河神作祟，实则是人心中恐惧孕育出的、借壳而生的食人怪物！村民们的恐惧，成了这怪物最好的温床和食粮，而怪物的肆虐，又反过来加深了恐惧，形成一个不断自我强化的、绝望的死循环。
真相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脑中的迷雾。必须阻止他们！不仅仅是救下今晚可能被选中的祭品，更要打破这个循环，否则，这村子终将彻底被恐惧和邪煞吞噬！
理清脉络，心头反而稍定。她转身，欲回到废祠之内，细细思忖如何破局，如何获取更有力的证据，或许……还能找到与那玄衣男子再次交涉的契机。
刚踏过腐朽的门槛，步入祠堂内部相对昏暗的光线中——
“！！！”
毫无预兆地，脑内那些原本只是低沉嗡鸣的“噪音”耳语，陡然拔高！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铁针，在同一时刻狠狠扎入她的识海最深处！剧痛在前额猛地炸开，眼前景象瞬间扭曲、晃动，如同水波倒影。
鼻端一热，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淌下，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小小的、刺目的暗红。
是血。
她猛地伸手扶住旁边斑驳冰冷的墙壁，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攥得死白，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的虚软和头脑的轰鸣几乎要将她再次拖入黑暗。
就在她痛苦不堪，几乎无法维持站立姿态时，眼角余光瞥见——祠堂最深处的角落阴影里，那簇原本安静跳跃的、散发着微弱银白光晕的火苗，随着她痛苦的加剧，明灭闪烁的节奏，似乎不易察觉地加快了一丝。
那景象，不像自然的燃烧，反倒更像某种精准的、冰冷的计量器，在无声地记录着某种数据的起伏，某种……与她痛苦相关的参数。
“看来，”一个平寂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自那角落阴影处传来，打破了祠堂内凝滞的空气，“你距被‘裂隙’彻底吞噬，仅一步之遥。”
林昭心中剧震，强忍着识海翻江倒海般的晕眩与剧痛，循着声音，艰难地转过头。
昨日对岸那道玄色的身影，此刻正慵懒地倚靠在倾颓的断垣边。破窗漏进的灰蒙天光，在他周身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却丝毫照不暖他半分清冷，反而更衬得他如同亘古存在于阴影中的一部分。他指尖，那簇银白的火苗依旧在安静跳跃，散发着恒定而冰冷的光晕。
而奇异的是，随着他声音的响起，以及那火苗稳定的光芒，她脑中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魔音，竟如同潮水般，再次衰减下去，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已退回到可以勉强忍受的低鸣水平。
她抬手，用衣袖略显粗暴地抹去鼻下温热的血迹，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忽略那依旧虚软的双腿和嗡鸣不止的头脑，目光锐利地看向阴影中的他。
此刻的他，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对岸剪影，而是近在咫尺、气息可感的……存在。
“尊驾…”她斟酌着用词，声音因痛苦、干渴和强行压抑的喘息而显得异常低哑，“可是此地守护神？”这是最合理的猜测，能与“河神”相关，且拥有如此超凡力量的存在。
他银色的眼眸，如同两潭冻结万载的寒泉，微微转动，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好奇，甚至没有基本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看待物品般的、纯粹的漠然。他的回应有片刻的延迟，仿佛她的问题需要经过某种复杂却冰冷的处理程序。
“此间，”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质感，字字清晰，冰冷如玉磬相击，又隐隐蕴含着言灵般的规则力量，“已无神可守。”
一句话，平淡无奇，却如同重锤，彻底否定了她的猜测，也间接印证了她方才关于“河神已死”的判断。这里没有守护神，那么他是什么？为何在此？
“这噪音，”她不再绕圈子，直接指向自己的太阳穴，问出此刻关乎生死存亡的核心问题，“你能隔绝多久？”她需要知道，这短暂的宁静，是侥幸，还是可以依赖的筹码。
“取决于你，”他指尖那簇银白火苗“噗”地一声轻响，无声熄灭，仿佛能量回收，而他清冷的声音继续响起，“何时被‘裂隙’彻底撕碎。”答案残酷而直接，将她的生存时限与那未知的“裂隙”捆绑在一起。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微微一动，下一瞬，已悄无声息地在她面前站定。距离如此之近，她甚至能再次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冷冽的、如同雪后松林混合着古老檀木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近乎实质的威压，让她呼吸微微一窒。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银眸里，依旧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理性，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最后的耐用度。
“想活，”他薄唇微启，吐出最后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神谕，重重敲打在林昭的心上，“便证明你之价值，高于恐惧。”
价值……高于恐惧……
林昭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恐惧，而是因一种被挑衅、被激发出的强烈斗志。他是在索要投名状，也是在给她一个机会，一个用行动证明自己并非累赘，而是有资格在这诡异绝境中争取生存权利的机会。
证明给她看？还是证明给这冰冷的世界看？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和身体各处传来的抗议疼痛，目光迎上那双非人的银眸，没有丝毫退缩。
“我会证明。”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玄夷没有再说话，只是漠然地收回目光，身影向后退去，再次融入祠堂深处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冷檀气息，以及脑海中依旧低于临界点的噪音，证明着方才并非幻觉。
林昭独立于破败的祠堂中央，感受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疲惫，以及内心深处燃起的那簇微小火苗。
前路凶险，谜团重重。但这用未知代价换来的、短暂的喘息之机，和她必须去证明的“价值”，是她在这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闇世”之中，唯一能够抓住的、挣扎求存的浮木。
她必须行动起来。为了活下去，也为了……揭开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祠堂外，灰蒙的天光似乎更暗淡了一些。
关于女主脑子的“噪音”是什么？大家可以理解为，她是天生吸引“混沌”的体质，能直接感知到世间由恐惧滋生的邪祟意念。这种“通灵”对她而言是酷刑，而非恩赐。这也是她需要玄夷神力“屏蔽”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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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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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废祠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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