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器规律的发出滴答声，头戴输氧管的肖竞静静昏睡着，雪白棉被下的身影单薄干瘦，扎着输液针的手背上满是淤青，短短几年却已两鬓斑白。
肖宸安静地坐在病床边，握着父亲失温的手贴在脸颊边，一点点暖着。
护士进来换了输液袋，父亲还昏睡着。
邻床的病人醒来了，父亲还昏睡着。
护士进来拔了输液针，父亲还昏睡着。
邻床的病人睡着了，父亲还是昏睡着。
自始至终，肖宸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望着父亲的目光中混合着许多难言的情绪。
埋怨自己无能，心疼父亲遭了这么多罪，又觉得这几年的心力都付诸东流。
当踏出校园那一刻起，扑面而来的就是各种打击与不稳定。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仿佛都成为烂大街的玩意，曾经触手可得的如今也将自己拒之门外，看着灯火阑珊的街头与人声鼎沸的写字楼，只觉得迷茫和无助。
可幸好，他还能保住自己为之眷恋的，陪着自己最不愿割舍的。
此刻的肖宸满心满眼都是对父亲的心疼与依恋，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紧闭的房门外，也有人正透过门上的窗默默地心疼着他。
宁潇珩幽深的瞳孔里倒映着肖宸单薄却硬挺的背影，那重逢后总是牵起的嘴角此刻抿得平直，激荡的情绪宛若深海中的游鱼，在汹涌的波涛中不断沉浮。
心里只回荡着一个念头——过去的两千多个日夜，肖宸就是这样度过的……
顶着滔天的恐惧目送着父亲一次次被推进手术室，满抱最后的希冀签下一张张手术通知单，再忐忑而惊惧的期盼着一个安然无恙的消息……
异地自处，他自认无法再做得更好。
他并没有像狗血八点档小剧场中的自大狂般冲进主治医生办公室就是一顿无脑输出，更没有气场两米八的进入病房拉过心神动荡的爱人就做下各种毫无作用的保证。
作为成年人，他明白此刻的肖宸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只是还想多陪陪他，哪怕他不知道也没关系。
自虐般久久望着病房内满脸担忧的肖宸，许久才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医院。
肖竞度过危险期后被再度推回普通病房，肖宸除了必要的工作外几乎寸步不离的守在病房里。
期间护工多次劝他回家休息都被他拒绝了，哪怕再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搁在他面前他也吃得食不知味，时不时没吃几口就往病床上望，只希望父亲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自己。
终于在漫长等待的第三天傍晚，久久昏睡的肖竞终是在肖宸焦虑的期盼中再度睁开了眼。
“爸，你醒了！哪里不舒服吗？医生！医生！47号病人醒了！”
昏睡了许久的肖竞眼神恍惚，听到熟悉的声音这才缓慢将目光聚集到了床边的人身上。
肖竞张了张嘴，声带却因为许久没有发声，气息弱得只呼出了些微弱的白气，没几秒就消散了，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气血经这一遭后算是败光了。
但陪在病床边的肖宸却不这么想，只见他惊喜得手忙脚乱，只记得要赶紧叫医生来就风似的刮了出去。
在一顿检查后，肖宸直到医生给出肯定的回答后他这才安了心。满怀感激地送走了主治医生和护士，肖宸这才回到床边替父亲掖好被角，感慨般长舒了一口气。
“阿爸，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肖竞有些吃力的摇了摇头，被肖宸握着的手轻微的回握了下。肖宸这才停下了动作，坐回到床边的凳子上，握着肖竞的手依旧紧握着。
“怎么了？身上难受吗？要不我去给你打水来擦洗一下？”
“没事，你别忙活了。”肖竞看着肖宸疲惫却闪烁的亮光的双眸，眼底满是心疼。
“之前我就告诉你了，不舒服千万不能瞒着我，更不能瞒着医生，你总是不听我的……幸好这一次护工在，要不然，你要我怎么办……”
等了许多天，悬心的肖宸告诫自己不要发脾气更不要埋怨，但几天的殚精竭虑他还是没忍住。
肖竞听出了肖宸话里话外的担忧，自己回想起记忆中最后的零碎片段，也止不住一阵后怕。
“……我不想吓到你的。”
肖竞带着愧疚的声音过了许久才沙哑响起，像是好不容易才攒够了力气：“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二十五六本该是满世界疯跑的年纪，你却因为我只能拘在这里。”
“你从小就懂事，哪怕十分羡慕其他小朋友去了游乐园，也只在考到好成绩后才敢提要求。你从来没做过任何一点让我们操心的事。”
说着，肖竞举起手放在了肖宸头上，“你已经很累了，爸爸总觉得对不起你。”
“……是我拖累你了。”
短短几句话，说得肖宸眼眶发红，可他还是在努力笑着：“爸，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养我小我养你老，这都是应该的啊。”
“咱爷俩互相依靠了这么多年，哪来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爸，我只有你了，也只剩下你了……”
说着说着，肖宸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你要是有个万一，我怎么办，你想过吗……”
“医生很明确的告诉我你生命体征平稳，只是还没醒过来。可是我忍不住，我好怕啊爸，我好怕又在我不在的时候情况急转直下，我怕我在外面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就接到了医院那通我最不想接到的电话……”
“我七岁就没有了妈妈，要是连你都抛下我一个人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啊……”
肖宸哽咽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腰渐渐弯了下去趴伏在父亲床边，止不住浑身的颤抖，扑簌簌而下的泪水打湿了被角，也染红了肖竞的眼眶。
肖竞也被说得无措，紧接着泪水也打湿了鬓角。他很努力很努力地侧过身，将埋头哭泣的孩子半搂在怀里，嘴里止不住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身上的病号服因为他的动作露出了左手腕出一道深深的疤痕，那蜈蚣般张牙舞爪的异色疤与地上大片的血色，都曾是肖宸这六年来都无法抹去的梦魇。
——
疼得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的左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输液针正规律的把冰冷的液体往自己身体里打，一切都让肖竞意识到想在医院自杀是一件很难的事。
半梦半醒间，肖竞总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脱离了出去，漂浮在半空中漠然地看在躺在病床上那具病弱的身躯。
他堪称期待的等着那件事的发生，就此飘然而去，却总感觉有一双手死命拽着自己，拉扯着不愿放开。
再度有知觉时，他感觉到自己另一只扎着输液针的手实实在在的被握着。
那人睡得不踏实。
搭在自己右手上的手总会一阵痉挛，然后猛地抓住自己又快速放松，接着就会感觉侧颈的脉搏被一只颤抖的手按住，直到感受到微弱却存在的跳动后才缓慢收了回去。
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儿子。
他们爷俩是如此的相像。都是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其他人，所有的悲痛苦难都咬牙自己一点点扛着，哪怕咬出血了也不愿示弱。
自己的性格自己是知道的，甚至在得到许多次夸奖和赞赏时还十分的洋洋自得。虽然现在看不到、动弹不了，但当感受到自己儿子跟自己如出一辙的无助与痛苦时，他只想给自己一巴掌。
我不该把孩子养成这样的。肖竞想着，后悔着。
好不容易能再次睁开眼，当再次看见儿子憔悴的脸、通红的双眼、满脸的泪水却笑得十分满足时，肖竞只想好好活下去。
——
哭了好一会，肖宸先缓和了过来。他擦着眼角的泪水露出一点笑，扶着肖竞重新躺好，“没事没事，好在现在一切都好，什么都没发生。”
肖竞不住的点头，任由肖宸拭去自己眼角的泪水。
咕噜噜～～
肖宸手上的动作一顿，尴尬的红晕快速浮了上来，与父亲对视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尽管在父亲面前哇哇大哭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今天又是控制不住情绪在父亲怀里哭得不能自己，又是在安慰父亲的时候窘态百出，这让一直沉稳早熟的他脸上一阵阵的发烫。
肖竞看出了他的尴尬和无措，嘴角挑起露出了淡笑。
“我现在能吃东西吗？有点饿了。”
听到父亲说饿，肖宸也顾不得自己也饿得肚子叫。问过医生后正抓耳挠腮想着怎么短时间内整出些病人能吃的东西时，肖竞体贴的指指床头。
“我醒来就一直闻到香味了，是做了什么好吃的吗？”
肖宸这才迟来的闻到丝丝香味，恍惚回想起失魂落魄的那几天，自己吃的饭菜好像也是护工直接从床头处拿到并打开来劝自己吃的。
哪有医院会给病人和家属每天开小灶做合胃口的家常菜的。
打开愈发眼熟的保温桶，饭菜香味混杂着丝缕的蒸汽涌了出来，饭菜香快速充斥了整间病房。
脆嫩的菜心焯水后简单地浇了酱油汁，粒粒分明的白粥中放了一点下饭的小菜，估摸着还猜测着病人的情况，肉排用另外的隔层装着。
另外一个保温桶里却是搭配得当的饭菜，米饭里加了糖醋排骨、白灼西兰花、溏心蛋，隔层里还装了鲜甜解腻的蘑菇汤。
蒸腾的热气袅袅，一阵酸涩涌上鼻头，肖宸连忙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原本随口一提的肖竞这下真觉得饿了，“这个丽娜还真是用心，准备了这么丰盛的饭菜，这么贵的护理费还真挺值的。”
肖竞笑着打趣，不曾注意到儿子再度泛红的眼眶。在被儿子扶起来后，胃口有限的肖竞也只是示意性的吃了几口，然后一个劲的催促着自己的孩子多吃点。
肖宸听着熟悉的催促声，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混着香气四溢的饭菜囫囵地扒进嘴里，惹得肖竞十分心疼，连声保证之后肯定实时上报，不会再让儿子担心受怕了。
肖宸吃完又陪着说了好一会的话，肖竞躺在床上知足地听着儿子细说着近况，精神不济的他在不知不觉中再度睡了过去。
肖宸自己安顿好父亲，叫来护工阿姨后这才轻手轻脚地带着饭盒离开了医院，回去了那个好几天没回去的家。
钥匙一扭，门锁内弹簧弹开了锁扣，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隔间窗下的猫窝内一对耳朵唰地立了起来，立刻传来了土豆试探的猫叫声。
似乎是嗅到了空气中熟悉的味道，土豆立刻跑了出来，绕着肖宸急切的叫着，爪子扒着肖宸的裤子就要往上爬，被肖宸抱在怀里后依旧不停蹭着，伸出舌头要去舔肖宸的脸。
室内昏暗一片，仅在客厅的沙发一角亮着一盏暖黄的落地灯。
肖宸抱着土豆安抚的摸着它的后背，垫着脚悄声走到客厅里，蹲在沙发边上静静的看着蜗躺在沙发里的人。
宁潇珩曲起的胳膊枕在脑下，高挺的鼻梁挡去了一半的光，紧闭的双眼上睫毛卷翘，眼底带着淡淡的青灰，淡薄的唇平直着，典型的精英长相。
他身上还穿着件卷起袖子的白衬衫，笔直匀称的大长腿委委屈屈的蜷缩着，膝盖大半悬空着，西装裤上卷了好几道褶，就这么睡在沙发上等着晚归的人，精英的长相人妻的现状。
“白瞎了这副精明相。”肖宸喃喃。
“喵呜。”一直蹭来蹭去撒娇的土豆赞同的附和。
突如其来响在耳边的猫叫声惊醒了沙发上沉沉睡去的人，他轻微瑟缩了下，在这借住的一个来月里他早就养成了听见猫叫首先护住头脸的神经反射。
没有挨到印象中的一爪子，他这才悠悠转醒，与蹲在沙发边的肖宸四目相对。
肖宸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捧住后脑勺往前一拉，一个意料之外的吻就落在了他的眉心。
肖宸当场呆住了，而亲到人的宁潇珩也愣怔了下，唯有一只土豆顿时火冒三丈，亮出爪子立刻一抓，宁潇珩顿时醒觉了，揉着火辣辣的下巴拉开了战略距离。
“回来了，吃饭了吗？”
不等肖宸回答他已经自顾自的起身去了厨房，“我留了饭菜，想着你可能会回来。”他揉着眼睛，半途还自个绊了自个，踉跄了一下。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开了亮堂的白炽灯，肖宸脱去身上的外套，起身来接他端着的盘子。
宁潇珩也不推举，仍由他拿走。从上往下一扫发现了什么，他几步走向了大门。
等肖宸放下手中的餐盘准备去拿碗筷时，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宁潇珩吓了一跳，又毫无防备的被一拉，顿时失去了平衡往后跌去，他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啊”。
可没等下往下坠多少他就挨到了一个宽阔温热的肩膀，悬空的双脚被快速套上了什么，等他双脚再次落地接触到的就是柔软的毛绒拖鞋内衬。
“回来怎么不穿鞋，天气凉容易感冒的。”
没等他说完肖宸火烧屁股般从他肩上跳了下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宁潇珩立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错了。”
肖宸：……
“快来吃饭吧，再不吃饭就该饿坏了。”
宁潇珩这样笑嘻嘻的说着，又黏糊糊的跟前跟后，跟土豆相比仿佛它才是肖宸的宠物，让人根本不忍心落他的面子。
肖宸做会餐桌边一瞧，糖醋排骨、白灼西兰花、溏心蛋还有蘑菇汤，和自己在医院里吃的一样。只是因为是留的饭菜，所以菜量偏小。
“我不确定你是今晚回来，就没做你爱吃的番茄粉丝褒，先将就着，我明天再做点你爱吃的。”
宁潇珩边说边给肖宸盛了碗蘑菇汤。热过的汤上浮着一层鲜亮的油花，重新加进去的葱花碧绿欲滴，让人食欲大开。
“这已经很好了。”毕竟回到家就能吃到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有人等着你回家，这一十分普通的一幕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了。
“我去陪我爸才回来的，已经吃过了，你多吃点。”肖宸夹起一块排骨放到宁潇珩碗里，真诚地感谢道：“这段时间谢谢你了，给我送饭菜还帮我照顾土豆。”
“真的想谢谢我？”
“嗯。”肖宸特别郑重答道，“应该是我照顾你的起居才对，现在反而让你来替我操心，我是真的想好好道谢的。”
“你要是诚心想感谢我的话，来点实际行动吧。”
宁潇珩立刻搁下碗筷，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侧颊，满含期待的示意道。
肖宸满腔的感激顿时卡在了半路，满脸空白，下意识将怀中的土豆举到面前，土豆立刻对着宁潇珩龇出一口牙“哈！”
宁潇珩：……顿时觉得下巴处的猫爪痕隐隐作痛。
啥也别说了，我先给大家磕一个哐哐哐哐哐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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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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