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远在医院只待了两天就坚持要出院。
拆线那天，陈锋提前一小时就等在了诊室门口，来回踱步，像一头焦躁不安的困兽。护士出来叫号时，他比陆知远本人反应还快，差点直接冲进去。
诊室里，医生熟练地剪开绷带，露出缝合的伤口。十二针，像一条狰狞的蜈蚣爬在白皙的手臂上。陈锋的呼吸一滞，拳头下意识攥紧，仿佛那每一针都缝在了他的心尖上。
“恢复得不错。”医生检查了一下，“注意别沾水，定期来换药。可能会留疤，年轻人，以后小心点。”
“嗯。”陆知远淡淡应了一声，视线落在伤口上，没什么表情。
陈锋却像是被“留疤”两个字刺痛了，猛地开口，声音又干又急：“医生，有没有那种……祛疤效果特别好的药？进口的也行，多贵都行！”
医生和陆知远同时看向他。
医生愣了一下，失笑：“小伙子，这是外伤缝针，留疤很正常。别太在意……”
“我在意！”陈锋脱口而出，语气冲得像是要跟人吵架。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上陆知远平静的目光，顿时像被戳破的气球，气势一下子泄了，讷讷地补充了一句，“……我是说，能不留最好。”
陆知远收回目光，对医生道：“谢谢医生，不用特殊处理。”
他放下袖子，遮住了那道伤疤，起身往外走。
陈锋赶紧跟上去，像条做错了事的大型犬，蔫头耷脑地跟在后面，手里还紧紧攥着刚开的药袋。
回到支队，气氛依旧微妙。
但那堵冰墙，确实在融化。
陆知远不再完全无视陈锋。必要的交流时，他会看着他的眼睛，虽然时间很短。陈锋给他递文件时，他会接，偶尔指尖相触，也不会像碰到烙铁一样猛地缩回。
陈锋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得来不易的缓和。他不再做那些夸张的、试图引起注意的蠢事，而是变得沉默了许多，观察得更仔细。
他发现陆知远有轻微的胃病，一忙起来就忘了吃饭，办公桌抽屉里常备着胃药。于是每天中午，陈锋都会准时从食堂打回两份饭，一份放在陆知远桌上，不说“给你吃的”，只说“食堂今天菜还行，顺手多打了一份”。
第一次，陆知远看着那份饭，沉默了很久。就在陈锋以为他又要拒绝时，他拿起筷子，安静地吃完了。
陈锋背对着他，假装在忙别的，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弯了起来。
他发现陆知远对咖啡因敏感，下午三点后喝咖啡晚上一定会失眠。于是每天下午，那杯出现在陆知远桌上的绿茶，再也没被倒掉过。陈锋甚至摸清了他偏好的水温和茶叶浓度。
他发现陆知远长时间看显微镜和电脑屏幕后，颈椎会不舒服，会下意识地揉后颈。陈锋跑了好几家药店和医疗器械店，最后买回来一个口碑很好的颈椎按摩仪，趁着午休没人的时候，悄悄放在陆知远椅子上，下面压着一张手写的纸条，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试试这个。不算谢礼。”
没有署名。
陆知远回来看到椅子和纸条，拿起那个按摩仪，翻来覆去看了几分钟，然后把它放进了抽屉里。他没有用，但也没有退回去。
陈锋透过文件缝隙偷偷看着，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没被扔掉，就是胜利。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天更深了。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古怪的默契。交流依旧不多，但空气中那种剑拔弩张的窒息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暗流涌动的平静。
陈锋不再像以前那样毛躁，报告写得越来越仔细，甚至会主动标注出存疑的地方，拿去问陆知远：“这个地方，你看看数据支撑够不够？”
陆知远会接过报告，仔细看一遍，然后用平静无波的声音给出专业意见，偶尔还会补充一两条陈锋没想到的参考文献。
陈锋就站在旁边，认真地听，偶尔点头。有时靠得近了，能闻到陆知远身上那股极淡的、干净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茶香，他会不由自主地走神一瞬，然后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来。
他们开始重新一起出现场，但分工明确，效率奇高。陈锋负责宏观把控和人员调度，陆知远负责微观取证和技术分析。不需要太多言语，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队里的人都察觉到了这种变化，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乐见其成。毕竟这两位大神拧成一股绳，破案效率那是杠杠的。
只有赵建国，某次开完会后，看着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的两人，摸着下巴，眼里闪过一丝老狐狸般的精光，嘀咕了一句：“臭小子，总算开了点窍……”
这天晚上，队里加班处理一个棘手的盗窃案线索。等忙完，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陈锋伸了个懒腰，关节发出咔哒的响声。他看向还在电脑前整理最后数据的陆知远，窗外的霓虹灯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看起来有些疲惫。
“完了吗？”陈锋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马上。”陆知远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保存文档，揉了揉眉心。
“走吧，饿死了，吃点东西去。”陈锋抓起外套。
陆知远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想拒绝。但看着陈锋那双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轻轻“嗯”了一声。
这个细微的让步，让陈锋的心跳漏了一拍。
初秋的深夜已经有些凉意。街上行人稀少，只有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两人并肩走着，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影子被路灯拉长，偶尔交叠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陈锋搜肠刮肚地想找点话说，却发现平时在队里插科打诨的本事此刻全都派不上用场。他憋了半天，最后冒出一句：“……你手还疼吗？”
话说出口他就想给自己一拳。这问的什么蠢问题！拆线都多久了！
陆知远似乎也愣了一下，侧过头看他一眼，霓虹灯光在他镜片上流转，看不清眼神。
“不疼了。”他回答，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散。
又是一阵沉默。
最终，他们走进了一家还在营业的粥铺。这个点，店里没什么人，显得很安静。
陈锋抢着点单，要了两份招牌海鲜粥，几个清淡的小菜。他记得陆知远胃不好，晚上不能吃太油腻。
粥很快上来，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两人默默地吃着。气氛有些尴尬，却又奇异地并不难受。
陈锋吃相豪放，呼噜呼噜几口就下去半碗。一抬头，看见陆知远正用左手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斯文又好看。他受伤的右手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桌面。
陈锋的目光落在那些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又想起那天缝针的情景，心里一揪，脱口而出：“下次别这样了。”
陆知远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疑问。
“我是说……”陈锋有些狼狈地避开他的视线，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声音低了下去，“下次别再冲过来……太危险了。我皮糙肉厚，砸一下没事。”
陆知远沉默地看着他，粥铺暖黄的灯光落在他眼底，像是化开了些许冰封。
“你是现场指挥。”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很轻，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别的什么，“不能出事。”
和那天一样的理由。
但这一次，陈锋却从中听出了不同的意味。
他猛地抬起头，撞进陆知远的目光里。那目光不再是一片平静无波的冰湖，而是有了细微的、复杂的涟漪。
两人对视着，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无声地流淌。粥铺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陈锋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股热流涌向四肢百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陆知远先移开了视线，低下头，继续喝粥，只是耳根似乎微微泛起了红晕。
陈锋也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粥，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越扬越高。
回去的路上，气氛明显松弛了许多。
夜风更凉了，吹得路边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经过一个风口时，一阵强风卷着落叶吹来，陆知远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
陈锋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动作有些强硬地披在了陆知远肩上。
“穿着，别又感冒了。”他的语气还是有点冲，像是在命令，但动作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甚至顺手帮他把领口拢了拢。
带着体温和淡淡烟草味的外套骤然包裹住自己，陆知远身体僵了一下，似乎想拒绝。
“看什么看？”陈锋梗着脖子，眼睛看着别处，耳根却红了，“老子热，不行啊？”
陆知远看着他这副别扭的样子，到嘴边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他默默地拉紧了外套，鼻尖萦绕着那股熟悉的、属于陈锋的味道，并不难闻，甚至……有点让人安心。
两人继续往前走，影子在路灯下再次交叠，这一次，靠得更近了一些。
快到宿舍楼下时，陆知远停下脚步，要把外套还给他。
“穿着吧。”陈锋摆摆手，“明天再给我。”
陆知远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谢谢。”
“走了。”陈锋转身朝他挥挥手，大步走向自己的单元楼，背影看起来轻松又……有点同手同脚。
陆知远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洞后，才低下头，轻轻嗅了嗅外套上残留的气息，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
他站了很久，才转身走进楼道。
夜空中，繁星点点，闪烁着微光。
长夜依旧寒冷，但某些冻结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缓慢地融化。
裂隙之下，已有微光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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