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在伦敦待了将近十个月的时间,首先是因为没有钱,她需要存钱买一张回到中国的船票。主要是因为英国运输船大部分都被军队占用了,根本没有通往中国的航线,她不得不留在伦敦。
在这期间,她以红十字的身份拜访了英国对外公布的德军战俘营,一无所获。
无论是卡尔还是埃里希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了无音讯。
1945年5月8日,伦敦的市民沸腾起来,欧洲战场结束了。
伦敦街头万人空巷,他们举起象征胜利的V字手势,在废墟里欢快起舞。
周满被这一种氛围感染,拉着盖尔达在特拉法加广场的喷泉中跳舞,水滴落在脸上,咸味从嘴角渗入。
“终于结束了,真好。”
“胜利万岁!”
白金汉宫阳台上,伊丽莎白公主,伊丽莎白王后,丘吉尔,乔治六世和玛格丽特公主微笑和民众致意。
骄傲和狂喜让整座城市彻夜未眠。
也到了她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你要走了是吗?”
“嗯,谢谢你这段时间收留我,再不回去,我想我父母要不认识我了。”十年,多么可怕的时间,好像在眨眼之间结束了。
周满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伦敦医院的电话打到了盖尔达家中。
“米娜,有人找你。”盖尔达怕她没听见,特地跑上楼喊她。
“嗯?”医院还有事?她都辞职了呀。
“Hello?”
好一会,话筒里只有滋滋的电流声,周满还以为对方已经挂断了:“喂?”
“周璟容!你真是天大的胆子!”
周满脑子里的语言系统转换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中文!
“周嘉年。”她冷静开口。
周嘉年一袭黑色西装,居高临下看着面前鹌鹑状的某人。
瘦了,太瘦了,瘦得他心疼。
“说说吧,去哪了?”
“发生了一些意外,二哥,我不是故意的,到了法国我就失去了和你通信的渠道。你不是说,让我战后再回国么,我票已经买好了,明天就准备回国了。”
“我是说,让你待在美国,战后再回国,谁叫你乱跑?我都不敢将你去战区的消息告诉母亲,五年,我伪造了多少信件!”
“……”
“你现在立刻收拾东西跟我去美国。”
“啊?不回国吗?”
“父亲母亲已经搬去了美国,结果你根本不在,我只能说你是来英国旅游,你知道我说谎的时候有多慌张吗?万一找不到你,万一……”他想都不敢想。
“对不起,二哥。”
盖尔达一脸懵,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虽然米娜的哥哥拉长了脸,眼神却一直落在米娜身上,是担忧和心疼还有乍然见面后的轻松。
“先生?虽然时间有点久,但我们一直待在法国很安全。”
周满更不敢说话了,她在乌克兰待的时间可不短。
“你一个中国人,跑到那里去,不是找死吗?”
“我没事二哥,真的,一点事也没,见到你真开心。”周满忍住泪水,走过去抱他。
周嘉年红了眼眶,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和我去美国见父亲母亲。”
“好。”
“米娜,有任何消息,我都会写信给你,你放心。”盖尔达很不舍。
周满听懂了,“谢谢你,盖尔达,有机会我再来找你。”
“好。”
两人紧紧拥抱了好一会才分离。
“二哥怎么找到我的?”周满迎风站在甲板上,海平面闪耀夕阳余晖,他们在追逐日落。
“我去了你学校找到你导师,她给了我红十字的联系方式,我一路从美国找到英国。”
“如果你不来找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找你们。家里…怎么会来了美国?”
“父亲准备定居美国,国内形势不理想。父亲已经厌倦战争,44年底他就交了兵权,打跑了日本人总不能再将枪口对准同胞。”周嘉年低头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戒指,以后恐怕再难踏上故土。
“嗯。”周满大概猜到了,父亲的选择是正确的。只是远离故乡,心里总是不舍,“以后有机会再回去。”
自由女神像高举火炬出现在头顶,周满再次随着周嘉年到达纽约。
坐火车一路向南,到达弗吉尼亚州,周满终于在威廉斯堡见到了周璟容的父亲母亲。
一袭墨青色旗袍,经历过战火颠簸后,眼角不可避免地爬上了岁月的痕迹。
“阿容?”骤见来人,两颊已湿。
“母亲。”
“阿容!你这个……你这个……不省心的。”周母两鬓已白,抱着周满泣不成声。
重逢的喜悦在郊外的小别墅里弥漫着……
吃饭的时候,周满见到了大嫂和十岁的小侄儿,好奇地瞥了一眼周嘉年,眼神询问,二嫂呢?
周嘉年一个眼神狠狠瞪回去,别瞎问。
“阿年既然能将阿容从纽约带回来,怎么不顺道将敏慧也一同带回来?”大嫂笑得狡黠。
周满立刻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大眼睛再次询问周嘉年。
“下回。”他一个眼神也懒得给她。
“倒是阿容的婚事耽搁了,都27了,也没个着落。”母亲皱起眉头。
“阿容的婚事还是得尽快考虑。”周司令坐在那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才刚回来,还想陪伴母亲几年。”
“也是,阿容才刚回来。”周母也舍不得。
“女大当嫁。”周司令总结。
周满在家里安安分分待了两个月,她实在有点坐不住了。父亲母亲一闲下来就开始操心她的婚事,她实在有点头痛。几次想开口说去法国的事,都没找到机会。
最后还没等她开口,先被父亲叫了过去。
书房里,父亲沉着脸坐在书桌后面,母亲担忧地坐在一边的榉木四方椅里,周嘉年又是一脸幸灾乐祸。
这架势……
“父亲、母亲。”
“你在美国做了什么?”父亲的声音带了隐怒。
“只是待在医院里。”周满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
“啪”一下,一把黑色的手枪被拍在了书桌上。
p38德军制式。
卡尔在切尔卡瑟给她那把,被她一路塞在背包最底层带来了美国,她藏在床底下。
“……是一把枪?”
周司令气得不轻,“法西斯的枪!哪来的?”
“是……是……”周满已经懵了。
“阿容,谁给你的?”周嘉年问,他不敢猜。
周满看一眼周嘉年,鼓足了勇气:“父亲,请您最近都不要操心我的婚事了,我不会结婚的。”
“你说什么?”
“我骗了你们,四零年起我就一直在法国,枪是卡尔给我的,卡尔·冯·克莱斯特,他是我爱人。”
“谁?”周司令拍案而起。
“阿容?”母亲惊呼。
“卡尔?”周嘉年的猜测被验证。
书房里安静一瞬,周司令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德国人?他逼迫你?”
“没有,没有逼迫,是我喜欢他。除了他,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希望父亲母亲可以同意。”
“同意?你想都别想。”
“哗”一声刺耳的地板摩擦声,周司令推开椅子走了出去。
眼泪瞬间滑落,周满心里太苦了。
“阿容,你父亲怎么可能会同意你和那个法、法西斯结婚呢?他有多少士兵折在那些人手里,还有你大哥……”母亲的声音哽咽,周嘉谦是整个周家不能提及的伤痛。
“不一样母亲,他不是,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军人。”周满有点急。
“他人呢?”周嘉年问。
“可能在英国……”
“可能?”
“我不知道,我在英国很多地方找过,但始终没有找到。”
“阿容……”周母不忍,将她搂在怀里。
周满的出行计划就这么泡汤了,她无法向母亲开口。
周母看着她沉默寡言的样子,始终不忍心:“你说的那个卡……是阿年的同期?”
周满一听有希望:“他叫卡尔。二哥说了?”
“说了一些,原来你们这么早就相识,母亲并不是反对,只是阿容,他现在是战犯,我听说那些人判刑都是十年起步,十年,没有人能等这么久,阿容,你应该忘了他。”
“母亲,我与他讲好了,别说十年,即便是二十年,我也会等。”
周满的坚定吓了周母一跳:“别说胡话,女孩子的青春能有几年,你现在都27了。”
“我才27……”周满觉得自己越犟越没结果,总之她会等卡尔,“母亲,我想我得去一趟瑞士了。”
“你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跑出去?”
“我答应了朋友,战争结束要去看望他们。”
周司令最后还是松口了,只要不去英国,退一步去瑞士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他们都疼爱小女儿。
“难以置信,不过还好是卡尔。”周嘉年在车上念叨。
“嗯?”
“你当初去法国,是因为他?”他好像幡然醒悟。
“怎么可能,我当初都没想去法国。”
“那还好,不然我真想打开你的脑子看看装了什么。”
“遇见卡尔是意外,不过还好遇见他。”
“哼。你最好期待他少判几年,否则,父亲一定把你打包嫁人。”
“二哥帮我。”
“免谈。”
“也是,二哥自己也一头乱麻呢。”
“……”
“不准改道去英国,被父亲发现,你以后都没机会了。”周嘉年送她上前往法国的游轮。
“父亲给我的时间那么短,我哪有功夫跑到英国去,但是二哥都到纽约了,不去见见二嫂吗?”周满笑得贱兮兮。
“管好你自己的事。”
周嘉年作势要敲她脑袋,她嘻嘻地跑上了楼梯,“二哥得加油啊!”还不忘回头喊。
周满再次回到了马赛,或许可以去见见尼科,然后再启程前往瑞士。
艾克斯小镇还是老样子,大片大片的麦田,以及不远处的那片二层小楼,尼科家和苏菲家就在那一片里。
尼科已经成为了圣何塞医院的骨干力量,当然不在家。于是周满敲响了苏菲家的大门。
“米娜?”苏菲还是老样子,永远年轻,永远美丽。乍见周满,她反应了将近十秒钟。
“好久不见,苏菲。”
“你来得真巧,我刚刚下班。”
“最近在忙什么?”周满跟着她走到客厅,沙发背面摆了一台钢琴,许久没弹的样子,白色的防尘布上摆着盆栽和书籍。
“在一家面包店做工,下午就收工了,很轻松,养得活自己。”
“真好,苏菲。”
“你呢?我以为你会回中国去。”
“我在英国待了几个月,后来跟哥哥回了美国,以后应该也会留在美国。”
“你也挺好的,比我好。”
“苏菲,帕尔茨上尉呢?”周满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呵,”苏菲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42年圣诞后我再也没见过,一直到1944年,我才收到来信……”苏菲起身去钢琴上摆着的盒子里翻了翻,“喏,寄来了这个玩意。”
一块军牌。
打磨光滑的铁制军牌,在半空中晃荡,冰凉的金属折射着窗外的光线,周满觉得无比刺眼,沉重的,无声的墓志铭。
“苏菲……你该忘记。”
“是的确实,”她低头轻轻抚摸着军牌上的刻字,“一个混蛋而已,我早就不记得了,一个不讲信用的混蛋……”她低低呢喃着,“说好的要教我弹钢琴,可我现在竟连一首曲子也弹不出,他是个不合格的老师。”晶莹的泪水滑落,炸开在冰冷的军牌上,她用手指抹去,留下一片湿滑。
再次抬头,她已恢复如常,“谢谢你还记得来看我,如果你今晚没地方去的话,还可以住侧卧,那边没住过别人,我不会收你的租金。”
“谢谢你苏菲,我还要去瑞士,去看一些朋友。”
“好吧,但我这里一直欢迎你来。”
“好,再见苏菲。”
“再见。”
周满去了一趟圣何塞医院,夏尔主席已经回了瑞士,尼科一直在手术室里,她没时间再等了,以后总有机会,她得去赶瑞士的火车。
山脚下的一幢白色小楼。艾琳和伊蕾娜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一见周满,俩人立刻哭成小孩。丹尼尔,马迪奥和苏珊娜都通过红十字会被人收养了,她们仍然跟着奥托生活。
父亲给了周满三天的时间,三天过后她必须返程。
她在瑞士待了两天,搭第二天晚上的夜间火车赶往法国瑟堡,她必须给自己多一天的时间。
她必须去伦敦,一个月前她就收到了盖尔达的来信。
“米娜,等我再长大点,我就去美国找你。”伊蕾娜依依不舍。
“米娜,记得给我们写信。”艾琳抱着周满不撒手。
“好了,该说再见了姑娘们。”奥托提醒,他知道米娜急着去英国,他不敢多问。
“好吧,再见米娜。”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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