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终于在天亮时赶到柴郡,她已经迫不及待了,即便一晚上没睡,她也觉神采奕奕。
“米娜!”盖尔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来得真快。”
“当然。”
“我们以红十字护士的身份过去,你换上衣服和我一起。”盖尔达是随红十字团队来柴郡战俘营给战俘进行身体检查时遇见的卡尔。
战俘营在郊外,一大片草坪用铁丝网围了起来,英军在外围四处巡逻。铁丝网里面是一排又一排的木头房子,一个战俘社区,卡尔就在这里。
战俘营的看守一听是红十字的,立刻就放了进去。
“不好意思,有一批战俘血液需要重新采集,上回好像漏掉了。”盖尔达将红十字批复的文件递给面前的英**官。
军官只瞄了一眼,没有任何怀疑:“艾肯,你去安排。”
“是,请随我来。”
周满和盖尔达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一张小桌子,算是她们的采血台。
战俘在外面排队等候,一个一个进。
“我说,上个月不是刚抽,怎么又要抽?哪有那么多血给他们抽的?能给我们补回来?”阿尔伯特嘴里衔了根草,非常不服,然而现在是阶下囚了,不服不行。
“说是上回把我们漏了,哪里有漏?那群岛猿天天闲得慌。”伯纳德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错乱。
“谁知道。”卡尔双手插兜,闲闲地站在一边,英国佬做事又不动脑子。
“哎,今天就两个护士,一个上回见过,一个像是亚裔?”排在前面的俘虏探进脑袋往里瞧。
“英国佬上哪找的人这么不靠谱……哎,克莱斯特?”
卡尔才冲到门口,就被里面的士兵用枪托在肩膀上敲了一下。他顾不得疼,撞开士兵往里挤。
“干什么?德国猪?”英国兵抬脚就往他腿上踹去。
卡尔一个踉跄摔了进去,他看见她了,以一个十分不雅的姿势。
周满镇定自若地将工具都摆好,深呼吸,“既然进来了,就从他开始吧。”
简单一句话,卡尔少挨一顿打。
他坐在对面死死地盯着她,像要将她的口罩看出洞来。她始终垂着眸子不看他一眼,对着他的手臂看来看去。
不过说实话,卡尔瘦了不少,血管应该没那么难找吧?他看着自己手臂上那根清晰的蓝紫色血管皱了皱眉,她找什么呢?
“换一只手。”她说。
卡尔看她一眼,将右手的袖子也脱掉,只剩下一件背心。
周满又拉着他的右臂翻来翻去地看,上臂外侧有一道狰狞的伤口,歪歪扭扭地长好了,应该有做过简单的处理,算他命大。
“衣服穿好,换左手。”
“……”
针刺进血管,鲜血在压力作用下流出。
周满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卡尔身后的英国士兵,掏出棉花递给他:“下一个。”公事公办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回营房的路上,卡尔时不时摸摸自己左边的裤兜,里面除了一小团棉花球,还有两张小纸片。
她胆子可真大,当着英国佬的面就敢往他手里塞了,还好他反应敏捷。温热的触感一瞬即离,他忍不住搓搓手指,真想她,可她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卡尔大步往营房里去,屈腿坐在床边掏出了纸片,迎着窗外的光线,他一眼不眨地看。
手心里躺着一张黑白照片,漂亮女孩笑得灿烂,阳光照不进的阴冷营房里,像突然吹进暖风。
另一张小纸片上写了一串地名,卡尔想那可能是她现在的住处。下面一排小字,好像力透纸背:不准忘记我。
“长官?这个姑娘看着很是眼熟。”阿尔伯特的脑袋从卡尔肩膀上探进来。
“滚开。”他推开他。
“哦哦哦哦,那个亚裔护士!”刚刚给他抽血来着。
“什么什么?”伯纳德也探过来看,都怪这里实在无聊,他们也八卦起来。
“我就说我们怎么要抽两回血,原来如此。”
“她居然找到了这里,真是感天动地的爱情,你们结婚了吗?”
“……没有。”
“那完了,克莱斯特,没有哪个女人能等你十年,即便你长得像阿多尼斯也不行,她早晚会移情别恋。”
他还要在这里吃十年牢饭,十年……太漫长了。
“她不会。”卡尔笃定。
周满一定不会忘记他。
从英国回来后,周满忙起来了,她申请了纽约大学医科硕士学位,准备继续深造,家里人都很支持她。
她独自搬到了纽约生活,节假日才会回威廉斯堡见周父周母。独自一个人生活,不用面对周母的催婚,她自由了很多。
她还去唐人街找了个的老中医给她看耳朵,她的右耳时灵时不灵,但她隐藏得很好,暂时没人发现,如果被周司令知道,卡尔一定会更完蛋的。
周满认为这个老中医水平不怎么样。
“你这个耳朵好得很!八成是你的心出了问题。”
老中医给她针灸,但没有任何效果,于是他确定不是他医术的问题,而是她自己的问题。
周满也确定她的心没有问题,一定是他医术的问题。
“你不要再来了!”
死马当活马医,周满每周雷打不动去给老中医送钱。
1946年6月,周满收到了盖尔达的来信,说是战俘营要举办足球赛,她们可以以红十字的身份过去。
天杀的,周满当然想去,但是她的期末到了……
卡尔听说他们的足球赛还邀请了红十字会,他报名报得比谁都积极。
“长官还踢球吗?”
“那当然。”
“我还以为长官对什么都没兴趣,除了种地。”
她肯定会来见他的,多好的机会。
然而,他在挥汗如雨的间隙往看台上那片白色里找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比赛还没结束,他已经成了落败的公鸡。
英国女人像没见过漂亮男人,球赛一结束,呼啦啦全凑了上来。
“你的小情人今天没到,看吧,我就说她已经把你忘记了,一年都不到!”伯纳德掀起衣服擦去脑门上的汗:“不过没关系,你看那些英国女人多热情,她们的目光在你身上移不开。”
卡尔失魂落魄地被人拉去合影,摄影师一个劲让他笑,他笑得出来才有鬼,勉强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可恶的、绝情的女人!
等他出去了的!
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球赛结束后,红十字给他们带来了写信回家的机会。
卡尔拿着干净的纸和笔沉默地坐在窗边,寄给妈妈的信已经写好压在窗台上,他想写一封送到美国,却迟迟不知道怎么动笔。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给周满写信,以前在战场他能看到很多士兵缩在坦克里抓耳挠腮地写信。他始终没写,一开始是因为他不确定的未来,他不敢提笔。
后来,周满和他成了不能见光的情人,他怕写信回去给她带来麻烦。他始终确信,他要活着回去见她,不如将那些想写在纸上的话藏在心里,给他一个见面再说的念想。
再后来,呵呵,在他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去的时候,他在战场上频频遇见她,一个小疯子,背着破烂的背包,在他身后赶也赶不走。
“我亲爱的zhouman”
卡尔扯着嘴角笑。
“这里的太阳和柏林一样,一周两天班,还要迟到早退,这里就是一片永恒的潮湿和阴暗。不过没关系,谁叫我的太阳始终在我口袋里呢?让我每时每刻都觉得温暖。
今天的足球赛,我本以为可以再次见到你,你可真狠心,不过我肯定不会责怪你,你一定很忙,虽然不知道在忙什么,但你总是忙,你的心这么小,却挤了那么多人和事,恐怕已经把我挤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吧?我绝对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发誓,我那么爱你。
你不要以为我在战俘营天天闲得慌还能给你写信,我也很忙,我要种地,我还要照料英国佬的苹果园,等会还要去农场收割甜菜。我在百忙之中蹲在窗边借着阴沉沉的光线给你写下这封信,我大大的心脏,哪哪都是你。
哦对了,我最近存了不少钱,谁叫我语言天赋惊人,在一群学都没上几天的小兵里,讲着一口流利的英文,他们羡慕我可以和农场的女孩们聊天,当然,除了交流种地心得,我绝对不会多说半个字,你得信我。他们请我开班授课,给他们补习英语,一小时每人给我一先令,我算了算,等我讲满十年课,我应该会很富裕,你可以提前想想让我送你什么礼物好。
十年很漫长,想着你就会觉得十年不过如此,请你怀抱希望,当我再次出现在你面前时,所有的苦难都会成为过去。我们一起,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我发誓我会用余生来弥补我们错过的所有时光。
永远爱你的,
你的卡尔
1946年6月25日
于柴郡战俘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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