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刀子,刮过光秃秃的田垄,卷起一层灰黄的土面子,打在脸上生疼。天是铁灰的,压得很低,云也死沉沉的,动也不动。我娘就躺在我脚边,一张破草席裹着,露出来的脚踝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青得吓人。那草席还是去年秋收时,爹从队里领的,没想到先裹了她
我叫福根,那年我十四。爹早几年修水库塌方,人埋里头,连块囫囵骨头都没挖出来,就剩下一张盖了红章的“光荣证”。家里就剩下我和娘。娘身子骨弱,常年咳嗽,天一冷就喘不上气。队里分的口粮本来就不够嚼谷,娘那份省下来大半进了我的肚子,她自个儿像棵熬干了汁水的枯草
昨儿夜里,娘咳得厉害,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破锯条,拉得人心里发慌。我起来给她倒了半碗凉水,她喝了一口,就呛得脸发紫,攥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福……福根……”她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我,又好像穿过我看着别处,“……冷……饿……”
手心里的冰凉一直透到我骨头缝里。天快亮的时候,那攥着我的手猛地一松,再也没了动静
队长王老蔫吧嗒着早没烟丝的旱烟袋,蹲在门槛上,瞅着地上的席筒子,半天没言语。他脸上沟壑纵横,像被犁耙犁过无数遍的旱地。“唉……”他长长叹出一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像块石头砸在土坯地上,“埋了吧,福根。后山沟子,坡缓点那块地,你爹……也在那儿。”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队里……实在没啥能帮衬的,给你记半天工分吧。扛把锹,自己去”
我点点头,喉咙里堵得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找邻居二婶借了辆破旧的独轮车,车轱辘缺了油,吱呀吱呀叫得人心烦。我费力地把裹着娘的草席抱起来,轻飘飘的,像抱着一捆晒透的秫秸。把她放在车板上,用麻绳草草捆了两道。二婶抹着眼泪,塞给我两个拳头大的、掺着麸皮的黑窝窝头。“娃啊,路上垫吧一口……造孽哟……”
推着车出了院门。土路坑坑洼洼,独轮车歪歪扭扭,好几次差点把娘颠下来。我咬着牙,胳膊绷得紧紧的,汗水混着灰尘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风还在刮,卷着沙土,迷得人睁不开眼。路两旁的树都光着膀子,枝桠像干瘦的手臂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几只乌鸦在远处秃树上哇哇叫着,声音哑得难听
后山沟不远,路却难走。上坡的时候,车轮陷进一道深辙里,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往前拱,车轮纹丝不动。汗水哗哗地往下淌,糊住了眼睛。我喘着粗气,停下来,看着车板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席筒子。心里头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又冷又硬
“娘……”我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哑得像破锣。没人应,只有风声
我卸下车,把绳子解开,想把娘背起来。十四岁的肩膀,又瘦又窄。娘的身子伏上来,轻得没有分量,骨头硌得我生疼。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坡上走,脚下的黄土又松又软,踩上去直往下陷。风吹得我几乎站不稳,草席的一角被风掀开,露出娘花白干枯的头发
终于到了爹旁边那块地。爹的坟头很小,几乎被荒草埋没了,只有一个小土包。我放下娘,拿起那把磨得发亮的铁锹。锹把是槐木的,握在手里沉甸甸,冰凉
土是冻硬的。一锹下去,只铲起薄薄一层土皮,底下是硬邦邦的冻土块。虎口震得发麻。我一下一下地挖着,泥土的气息混着腐叶的味儿钻进鼻子。汗水顺着额头、鬓角往下淌,流进嘴里,又苦又咸。挖几下,就停下来喘口气,看看地上裹着娘的草席。她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可我知道,她再也不会醒过来给我掖被子,再也不会在油灯下给我缝补那件永远也补不完的破褂子了
坑挖得不深,也不够大。我实在没力气了。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手掌心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我跪在坑边,一点一点把娘挪进去。解开麻绳,最后看了一眼那张蜡黄干瘪的脸。她的眼睛闭着,嘴角似乎还带着点没散尽的苦楚。我抓起一把土,撒下去。黄土落在草席上,发出噗噗的轻响。再一把,又一把……草席渐渐被土盖住了,再也看不见了
我发疯似的铲土,往坑里填。泥土很快堆成了一个小丘。我停下来,拄着铁锹,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拉破的风箱。眼泪这时候才毫无征兆地涌出来,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地、汹涌地往下淌,砸在脚下的新土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点。风刮在脸上,泪水流过的皮肤像被刀割一样
天更阴了,灰沉沉的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我抹了一把脸,把铁锹扛在肩上,推起那辆空了的、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回头看了一眼那堆新土,和旁边爹那个小小的旧坟包。两个土堆挨在一起,在这片荒凉的山坡上,显得那么小,那么孤单
下坡的路似乎更难走。车轮在松软的土路上歪歪扭扭,好几次差点把我带倒。肚子咕咕叫了起来,饿得前胸贴后背。我想起二婶给的那两个黑窝窝头,在怀里揣着,硬邦邦的像两块石头。掏出来一个,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麸皮粗糙,剌嗓子,没什么味道,就是干、硬。我用力地嚼着,艰难地往下咽。吃了几口,胃里像塞了块冰冷的铁疙瘩,反而更难受了
走到村口时,天已经擦黑了。几缕炊烟在灰暗的天幕下懒洋洋地升起,又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空气里有股烧柴禾的烟火气,还有隐隐约约的饭香。家家户户的窗户透出昏黄的油灯光,像一只只疲惫的眼睛
我推着车,吱呀吱呀地进了自家那低矮的院门。院子不大,空荡荡的。鸡窝是空的,早没鸡了。猪圈塌了半边,里面堆着些杂物。两间土坯房,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在风里呼啦啦地响
推开堂屋门,一股阴冷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屋里黑黢黢的。我摸索着走到炕边,把剩下的那个窝窝头放在炕桌上。桌上还放着娘昨晚喝剩的半碗凉水
我靠着冰冷的土炕沿滑坐在地上,后背抵着硬邦邦的土坯墙。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又酸又痛。屋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窗户纸被风吹动的哗啦声,还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把我包裹、吞噬
没有眼泪了,眼睛又干又涩,像塞满了沙子。心口那块空落落的地方,被一种巨大的、沉重的、冰冷的什么东西填满了,压得我喘不过气。那是一种比饥饿更难受的感觉,一种彻彻底底的孤单。这世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抱着膝盖,脸埋进臂弯里。黑暗里,娘最后攥着我手时那冰凉刺骨的触感,又清晰地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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