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就像她的名字,在贫瘠的土壤里,硬是扎下了根。开头那几个月,真跟闯鬼门关似的。没有奶水,全靠那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糊糊。二婶那点小米很快就见了底,我舔着脸去求队里的保管员刘老抠,好话说尽,就差给他跪下了,才磨出小半碗陈年的高粱面。拌上挖来的荠菜、婆婆丁,熬成糊糊,就是春草的口粮。她小,吃得少,可那糊糊实在没啥嚼头,饿得她成天哇哇哭,小脸蜡黄,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显得更大了
我白天上工,就把她托给二婶照看半天。二婶心善,自家几个娃也饿得皮包骨,但总归能多看顾一眼。收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冲回家,看看炕上那小东西还喘不喘气。听见她微弱的哭声,心里反倒踏实点,知道她还活着。赶紧生火,熬那点少得可怜的糊糊。喂她的时候,是我一天里唯一能歇口气的时候。抱着她温热的小身子,看她小嘴一嘬一嘬地用力吸吮勺子里的糊糊,心里头那点空落落的地方,好像就被这温热填上了一点
她渐渐认人了。看见我回来,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会跟着我转,小手小脚乱蹬,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累得骨头散了架,往炕沿上一坐,她就爬过来,用冰凉的小手抓我的手指头,往她嘴里塞。我就逗她,让她啃我的手指关节。她啃不动,就流着口水傻乐。那笑声细细弱弱的,像刚出壳的小鸡仔,却是我这冰冷屋子里唯一的活气
日子就在这饥一顿、饱一顿(其实从没饱过)里熬着。春草像棵小野草,顽强地活了下来,会爬了,会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一岁多的时候,能含混不清地叫我:“哥……哥……” 奶声奶气,带着口水音
就是这一声“哥”,让我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再苦再累也得咬牙挺着。工分挣得比以前更狠了,能多挣半个工分的话,绝不偷懒。挖野菜跑得更远,河滩、山坡,只要能入口的嫩叶、草根,都往筐里划拉。手指被草汁染得发绿,被荆棘划得一道道血口子
春草成了我的小尾巴。稍微大点,能走稳了,我上工就把她带到地头。队里人起初有意见,王老蔫吧嗒着烟袋锅,看看我,又看看坐在地头玩土坷垃、瘦得像豆芽菜似的春草,挥挥手:“算了,娃小,搁眼前看着吧,别乱跑就成。” 我就用根破布条,一头拴在她腰上,一头拴在地头的树桩上,给她一小块土疙瘩或者几片树叶玩。她也不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玩一会儿,就仰着小脸,眼巴巴地望着田里干活的我
我锄几下地,就忍不住回头看看她。看见她小小的身影还在那里,心里才踏实。有时她会喊:“哥!虫虫!”指着地上爬的蚂蚁或蚂蚱。我就冲她笑笑,挥挥手里的锄头。那笑容,是我脸上仅有的暖色
日子就这么熬到了第三年。春草三岁了,依旧瘦小,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村里人都说,福根捡来的这丫头,命是真硬,也真懂事
然而,老天爷似乎觉得这苦日子还不够。那年夏天,太阳毒得像下了火,挂在铁灰色的天上,纹丝不动。田里的土被晒得滚烫,裂开一道道狰狞的口子,能伸进去小孩的手指头。地里的玉米苗子,蔫头耷脑,叶子卷成了筒,焦黄焦黄的。沟渠早就干了底,露出龟裂的泥块
旱,大旱
几个月没下一滴雨。河滩成了白花花的盐碱地。井里的水位一天比一天低,打上来的水浑浊发黄,带着一股土腥气
饥荒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再次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口
队里的粮仓彻底空了。食堂的大锅饭停了。王老蔫蹲在队部门口,愁得头发都白了一片。家家户户都断了顿,连野菜都快挖光了。榆树皮被剥得精光,露出白惨惨的树干。观音土成了抢手货,吃了胀肚子,拉不出来,可总比活活饿死强多了
饥饿像瘟疫一样蔓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死气。人们的眼睛都饿绿了,走路打晃,说话都没力气。不时能听到谁家又传出压抑的哭声——又饿死人了
我们家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后一点野菜根和观音土混合的糊糊,成了我和春草维系生命的唯一东西。那东西吃到嘴里像沙子,咽下去像堵了一块石头在胸口,沉甸甸地坠着,肚子胀得难受,却排不出来。春草吃了,小脸憋得通红,疼得蜷缩在炕上直哼哼,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哥……疼……肚肚疼……”她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指甲掐进我胳膊的肉里
我心如刀绞,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看着她痛苦的小脸,再看看家徒四壁的屋子,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把我淹没
那天下午,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从外面回来,怀里揣着好不容易从河滩深处挖到的几根细瘦的芦根,想着熬点水给春草喝,或许能通通气。推开院门,眼前的景象让我脑子嗡地一声,血都凉了
春草不见了!
炕上只有揉成一团的破被子。拴她的那根布条,断了!断口处毛糙糙的
“春草!春草!”我疯了一样冲进屋,声音都变了调。屋里空荡荡的,冰冷的土炕,破桌子,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我掀开炕席,钻到桌子底下,又冲进里屋……没有!没有她的影子!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攥得我透不过气。她才三岁!她能跑哪去?外面……外面有饿疯了的人……我不敢想下去
“春草——!”我冲出院子,嘶哑地喊着,声音在死寂的村子里显得格外凄厉。我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村前屋后,草垛柴堆,水井边……一边喊一边找,嗓子喊破了,带着血腥味
汗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缠越紧。我扑通一声跪倒在村口的土路上,双手死死抠进滚烫的泥土里,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娘没了,爹没了,现在连春草……老天爷!你还要我怎么样?!
就在我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一阵极其微弱、像小猫呜咽似的哭声,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里
我猛地抬起头,屏住呼吸。哭声……是从村后头那片光秃秃的小树林方向传来的!
我连滚爬爬地冲过去。树林里树都半死不活,叶子早掉光了。哭声是从一个废弃的、塌了半边的土窑洞里传出来的
我冲进窑洞,里面又黑又潮,一股霉味。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光,我看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春草!
她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脸上糊满了泪水和泥土,哭得直抽抽。看见我进来,她像是吓坏了,哭得更凶,小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春草!”我扑过去,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抱得那么紧,几乎要把她揉进我的骨头里。她的身子冰凉,还在不停地发抖
“哥……哥……怕……饿……”她的小脸埋在我汗湿的胸前,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声音嘶哑微弱
我这才发现,她的小手里,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掰开她冰凉的小手一看——是半块干硬的、沾满了泥土的、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块茎!边缘还有被小牙齿啃过的痕迹
她饿坏了,自己挣脱了布条,跑到这荒僻的地方找吃的!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痛得无法呼吸。巨大的后怕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在一起,让我浑身都在抖。我抱着她,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她枯黄的头发上
“不怕了……哥在……哥在……”我拍着她瘦弱的脊背,声音哽咽,“咱回家……哥给你弄吃的……不怕了……”
我抱着她走出土窑洞。夕阳的余晖给这片荒凉的土地涂上了一层凄凉的暗红色。我紧紧地抱着怀里这轻飘飘的小人儿,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也像抱着沉甸甸的、活下去的全部指望
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悲鸣。前路茫茫,饥饿像跗骨之蛆。但此刻,怀里这点微弱的温暖和重量,成了支撑我在这无边苦旱里,继续走下去的唯一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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