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是和夏溪启,楚锦一起下楼的,一坐下来,六道目光如探针般,在赵寻英和宋澜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赵寻英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刚刚在楼上是如何编排自己的。她将无意解释,将碗筷一搁,干脆道:“京中既已来人,想来方铮也折腾不出花样来了,待用完饭,你们便去收拾包袱,咱们准备启程赶路!”
“啊?”赵承有些失望,商量道,“阿姐,都耽误这么些时日了,也不差这一两日了吧?咱们不如等此间事了,与宋哥哥一同离开这里,岂不更好?”
赵寻英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怎地?这么多日还没歇够?若是不想随我出发,不如……你留在这里,待宋将军的差事办妥,你同他一道归京,如何?”她刻意咬重了“宋将军”三个字。
赵承哪还敢有异议,脖子一缩,立刻噤声,拿起碗筷埋头扒饭,再不敢多言半句。赵寻英目光转向一旁看戏的夏溪启和楚锦,两人被她冷冽的目光一扫,忙不迭摇头,表示绝无异议。
宋澜将赵寻英这番动作看在眼里,唇边逸出一声低笑。她向来如此,在自己这里受了气,便要寻个由头在旁人身上发作出来。眼前这三个,分明是遭了池鱼之殃。
这笑声落在赵寻英耳中,无异于嘲笑她色厉内荏。她抬眸冷冷望去,却见宋澜不闪不避,目光直直迎上,眼底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挑衅的玩味。赵寻英心中暗嗤:“幼稚!”
可偏偏,她能在所有人面前维持长公主的威仪与冷静,独独面对宋澜时,分寸尽失。明知他清晨那番话是故意激怒,却仍为此动了真气。果然还是该早些离开,眼不见为净!
只是她的计划还是落空了。没等赵承几个用完饭,客栈门外便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方铮领着一队持刀的兵卒气势汹汹地闯入,将客栈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他上前,对着赵寻英规矩行礼,姿态恭敬,却透露着几分势在必得,“长公主安好。今日叨扰长公主清净,实乃迫不得已之举。”
赵承本以为方铮是得了宋澜抵达的消息,特意前来拜见钦差的。可眼见方铮自进门起,目光未曾在宋澜身上停留片刻,心中不由一凛。待方铮抬起头,眉宇间那份刻意压制的得意与张狂,更是尽数落入赵承眼中,这蠢货,怕是有了依仗,才敢如此放肆!只是……他今日出门怕是忘了看黄历,竟一头撞在了赵寻英正憋着无名火的枪口上,怕是要惨了!
果然,赵承偷眼看去,阿姐面上已是一片冰封雪覆的寒霜。
方铮没等到赵寻英的话,自顾自挺直腰背,朗声道:“今晨,下官巡查城门,擒获一名形迹可疑之徒,欲混迹流民之中潜逃出城!此人身上无路引凭信,问话亦是闭口不言,可在那人身上搜到了布防图。经严加审讯……”他故意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向楚锦。
“方大人!”赵寻英不耐地打断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这等琐务,何须报与本宫?京中既已遣使前来,你自当向其禀报才是。”
方铮脸上堆起假笑,语气却愈发咄咄逼人道:“长公主所言极是。只是……那奸细受审不过,已然招供,言明其乃外族细作!更要命的是,他供出了在城中接应他的内应!”他面上状似为难,却直指楚锦,“据其描述形貌特征,竟与长公主身边这位姑娘,一般无二!”
“放屁!”楚锦拍案而起,杏眼圆睁,“本姑娘何时做过这种事!”她怒气冲冲便要上前理论,被赵承一把拉住胳膊,摇头安抚道:“楚锦!稍安勿躁,且听他如何往下编!”
赵寻英的目光如两道利刃,直刺方铮,“方大人,这话说得未免太过荒谬!自入城起,楚锦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你的意思,是本宫与她勾结外族,出卖戍边将士?”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此等滑天下之大稽之言,方大人说出来,自己可曾信过半分?”
方铮摆出一副痛心疾首、左右为难的模样,义正言辞道:“下官亦觉此事匪夷所思!然在场诸多同僚亲耳所闻,人证俱在!下官纵然万死,也不敢渎职枉法,辜负圣上信任、愧对一方黎庶啊!”他话锋一转,图穷匕见,“兹事体大,为□□言蜚语,污了长公主清誉,不如……请长公主移驾府衙,与那奸细当面对质,也好还楚姑娘一个清白?若待京中钦使驾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反而不美。”
兜兜转转,原来是为这个!
赵承与夏溪启初时还觉气愤,此刻已全然明了,脸上只剩下一副看戏神情。楚锦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凑近赵承低声问道:“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赵承压低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轻哼道:“你现在是不是还好生生的坐在这?要是他们真的是来抓你作甚的,为何还不动手?你不过是个引子罢了。”他朝赵寻英那边努努嘴,“真正要钓的是阿姐这条大鱼!”
楚锦似懂非懂,赵承示意她接着看戏便是!
若在平日,赵寻英或许还有心情陪方铮虚与委蛇几句,可此刻她心头火起,半分耐心也无,直接撕破脸道:“方大人此言,本宫倒是不明白了。既出了通敌大案,无论由你查办,还是待钦使亲审,查个水落石出便是!若方大人自觉力有不逮,不妨静候京中来人?”她目光陡然锐利如鹰隼,“你要说本宫的人通敌,人就在此处,你大可下令拿下,带回你的府衙,严刑拷问!只是——”
她微微倾身,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声音更是冷彻骨髓:“方大人,你该是听过些本宫的事迹。若让本宫查出此事乃构陷污蔑……届时,恐怕就不是你一句‘误会’能搪塞过去的了,本宫必当‘请’方大人,随我一同上京,于金銮殿上,在陛下面前,好生分说个明白!”
方铮脸色倏地一变,没料到赵寻英如此强硬,半分台阶也不给自己。他强挤出的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眼底闪过一丝狠厉,索性也豁出去了,躬身道:“长公主息怒!只是……那奸细受刑过重,已是奄奄一息,口不能言!下官只怕……他等不到京中钦使驾临了!”
这话已是**裸的威胁——人证将死,死无对证!到时候是黑是白,还不是由他方铮一张嘴?
方铮心中盘算着,早闻陛下忌惮这位长公主。此案一旦捅到御前,即便查无实据,陛下也必会借机发作。届时赵寻英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追究他?想到此处他的腰杆便又硬了几分。他本想以此事作为筹码,逼赵寻英对他网开一面,在钦差面前替他遮掩一二,谁知软硬兼施,这位长公主竟是油盐不进,他只好将话挑明了!
赵承此刻对方铮简直是“肃然起敬”,能一而再、再而三精准地踩在阿姐的逆鳞上蹦跶,也是种难得的“本事”。他看向赵寻英,心中暗叹:若是七岁时的阿姐,方铮第一次开口说话时,只怕剑锋已抵在他喉咙上了。可如今,即便方铮已将话说到如此不堪的地步,阿姐依旧端坐如山,这份忍耐,实非当年可比。
夏溪启却已按捺不住怒火,霍然起身,手按上了腰间佩剑!周围兵卒见状,立刻“唰啦”一声,齐刷刷拔刀出鞘半寸,将几人隐隐围住,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怎么?”夏溪启冷笑环视,“方大人这是要对我等动手?”
“放肆!退下!”方铮假意呵斥兵卒,目光却飞快扫过客栈外围观聚集的百姓,转向赵寻英,语带胁迫,“长公主您看,此地人多口杂,若闹出些风言风语,于您清誉有损。不如……移驾府衙?”
赵寻英这才正眼看向方铮,唇边缓缓绽开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笑容,冷声道:“也好。”
她起身,仪态从容,仿佛不是去龙潭虎穴,而是赴一场寻常宴饮。见夏溪启和赵承也要跟上,她抬手制止:“府衙而已,方大人还能将本宫如何?不必都跟着。”她目光扫过楚锦和宋澜,“你们两个随我一趟去。”
赵承觉着不妥,抢步上前,压低声音急道:“阿姐!方铮分明有备而来!府衙之内必是龙潭虎穴!你与楚锦皆不善武,万一……”他瞥了一眼宋澜,未尽之言不言而喻——宋澜再能打,双拳难敌四手。
赵寻英却抬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道:“普天之下,谁敢对本宫动手?怕是嫌命长了!本宫倒是担心,有人趁乱在行囊上做手脚。”她意有所指地瞥了方铮一眼,“你们两个人,守好行李,寸步不离!”
方铮瞧着赵寻英一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暗呸一声,心中喜道:进了府衙,便是他的地盘!区区两个女子和一个护卫,还能翻出天去?他立刻示意手下官吏严密封锁客栈,不许赵承、夏溪启踏出一步,自己则带着计谋得逞的得意,引着赵寻英一行出门登车。
车厢内,气氛沉闷。宋澜刚刚一直沉默,此刻才看向对面神色平静的赵寻英,开口道:“长公主就如此笃定?方铮有恃无恐,府衙之内必有埋伏。届时,您便是那瓮中之……”他顿了顿,似乎觉得那个字太过粗鄙,换了个说法,“……困局之兽。”
赵寻英眉头微蹙,语带讥讽道:“在边关待了十一年,宋将军说话倒是越发不拘小节了。”
宋澜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让道:“末将还以为长公主离宫多年,早已不拘俗礼,没曾想连个‘鳖’字都听不得了。”
“师姐!”楚锦紧张地抓住赵寻英的胳膊,声音发颤,“都什么时候了还抠字眼?他们真要把我抓进大牢?会不会……会不会对我用刑啊?”她想到那些传说中的刑具,小脸煞白。
赵寻英转头,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楚锦:“这几日,你是不是瞒着我出门了?”
楚锦心虚地垂下头,声如蚊蚋:“我……我就是觉得最近在客栈无所事事的,就……就自己出门多逛了几处地方。但我发誓!绝对没接触过什么外族人!更没泄露过什么布防图!”
“哼!”赵寻英冷哼一声,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以你的脑子,倒也想不出通敌叛国这等高深的勾当!”她有心借此事狠狠教训楚锦这无法无天的性子,故意板起脸,语气森然道,“不过,你这般授人以柄,被人钻了空子,一顿棍棒怕是免不了了。放心,看在我的面上,他们也不敢下死手。你皮糙肉厚,再配上师傅的好药,躺个十天半月也就好了。”
“啊?!”楚锦如遭雷击,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赵寻英的脸,想从她眼中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见她神色冷峻,不似作伪,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带了哭腔,“师姐!你……你不是说真的吧?你这长公主的身份……也不管用啊?”
赵寻英面无表情道:“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我虽为皇亲,亦当遵循王法!”
赵寻英道:“就算是皇亲国戚,也得遵王法啊!”
她这副模样,彻底唬住了楚锦。楚锦只觉得手脚冰凉,坐立难安,甚至生出了跳车逃走的冲动。就在她濒临崩溃之际,一直沉默的宋澜忽然开口,语气肯定,沉稳道:“她吓你的。”
楚锦猛地转头看向宋澜,又惊疑不定地望向赵寻英。
宋澜的目光落在赵寻英紧绷的侧脸上,继续道:“你面前这位长公主,护起短来,可是不讲道理的。她要护着的人,天王老子也动不得一根指头。”这话说得笃定。
赵寻英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随即又抿紧,她没看楚锦,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算是默认了宋澜的说法。
“真的?”楚锦如蒙大赦,长长舒了口气,拍着胸口,“吓死我了!我就说嘛……”她心有余悸地嘟囔着,随即又不满地瞪向赵寻英,“师姐!你太坏了!”
“不吓你一吓,你怎会长记性?”赵寻英没好气地斥道,目光却转向了宋澜,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底情绪复杂难辨,“宋将军这话,倒像是很了解本宫似的?可惜,你该知晓,人是会变的。纵使当年眼里容不得沙,如今……也未必了。”
宋澜正欲开口,赵寻英却已抬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车窗帘一角,见车驾两旁的兵卒整齐划一,唇角的弧度渐渐加深,凝成了冷笑。
她放下帘子,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宋澜,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和令人肃然的杀伐之气:“宋将军,你此行领的是巡查军务的圣旨,只掌相关军务处置之权?”她微微一顿,不等宋澜回答,便继续道,“那若是……我能拿出铁证,证明方铮不仅渎职贪墨,更胆敢勾结军中将领,以谋私利呢?此等军务大案,你是否……有权立断?”
宋澜的瞳孔骤然收缩,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可!”
“好!”赵寻英脸上的笑意瞬间绽放,那笑容璀璨夺目,却冰冷得如同淬毒的寒刃,眼底的杀意汹涌澎湃,再无半分遮掩,“那就请将军,随时准备好陛下的圣旨!”她微微倾身,靠近宋澜,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一字一顿:“本宫……请将军看一场大戏!”
那浓烈得化不开的凛冽杀机扑面而来,连一旁的楚锦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车厢角落缩了缩,离这两个煞神远了些。她心中哀嚎道:赵承啊赵承,你不在,这马车现在比阴森大牢还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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