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寻英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赵承在原地长长吁了口气，转头对着夏溪启嘴角一撇，满是无奈道：“瞧瞧，分明是他们两个置气，偏把我这个无辜的夹在中间，两头受罪！尤其是阿姐刚刚冷着脸的样子，倒是显得我里外不是人。”眼角瞥见宋澜目光扫来，他瞬间换上笑脸，声音更是亲昵，“宋哥哥，见面许久还未曾问候，近来一切可好？我之前不在京中，刚一回京又被阿姐支使着往这边来了，倒还不曾与你叙旧。”
赵承眉眼间与赵寻英有五六分肖似，偏性子又截然不同。他总是一副笑模样，见谁都能亲亲热热唤上一声，不似其姐，周身三尺都写着“生人勿近”。
宋澜唇边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炯炯有神，“少在我这儿卖乖！方才在你阿姐面前，怎连话都不敢与我多说一句？”
赵承缩了缩脖子，飞快地吐了下舌头，再抬头时已是一脸愁苦，唉声叹气道：“我倒是想啊！可宋哥哥有所不知，我此番出门，一应身家都系在阿姐手里。她若恼了要将我扫地出门，我怕是就要流落街头了！”他顿了顿，飞快地偷觑了宋澜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促狭的意味，嘀咕道，“况且……你不也束手无策，只能自个儿生闷气么？就会欺负我！”
那小声嘀咕清晰地落入宋澜耳中，他喉结微动，却无从辩驳，只得装作未曾听见，将目光投向远处街景。
夏溪启见状，摇头失笑，适时出来打了个圆场，“好了，你就莫再火上浇油了。宋兄远道而来，咱们还是说正事的好。”他在家中也是个玩世不恭的，此刻在赵承面前倒显出几分兄长的沉稳，“宋兄此番前来，可是奉了旨意？京中对这边，究竟是何章程？”
聪明人之间说话无需太多弯绕，宋澜也不隐瞒，正色道：“陛下的意思，自然是息事宁人，不宜张扬。我此行明旨是巡查军务。”
几人心中了然，此事若闹大，必然被内阁那群老狐狸抓住做文章，少不得牵扯陛下亲信。不如派人暗中敲打，到时寻个由头将涉事者替换，方是上策。
“如此甚好。”夏溪启松了口气，“若真闹到京里，方铮那厮开口攀咬，必定将我们几个也拖下水，那才叫麻烦缠身。”
赵承心思转得快，派宋澜前来，多半是舅舅的有意安排。京中此刻应尚不知晓阿姐与自己在此。“宋哥哥此行，行踪尚未惊动旁人吧？”
“你倒是机灵。”宋澜睨他一眼，“我还不至于蠢到大张旗鼓去查他们。是鹤来兄告知我你们落脚的客栈，我才先行前来探个究竟。”
“那宋哥哥可来得有些迟了！”赵承脸上顿时浮起看好戏的神色，“前些日子我们已然惊动了他们，这几日城里反倒‘太平’得很呢！”
宋澜长臂一伸，熟稔地揽过夏溪启的肩膀，一副“我还不了解你们”的神情，“得了吧！我就不信你们能忍住袖手旁观？怕是该摸的底，该攥的证据，都已捏在手心了吧？快与我说说城中情形。”说着便拖着猝不及防的夏溪启往前走去，留下赵承在原地嘿嘿一笑，快步跟上。
三人沿着主街走了一圈，各处情形便在交谈中清晰勾勒出来。眼见宵禁将至，不再逗留，转身折返客栈。见宋澜不紧不慢地缀在身后，赵承脚步一顿，挑眉问道：“宋哥哥，你不是打算跟我们一道回客栈吧？”
宋澜坦然点头：“与你们同住，行事方便。”
赵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中促狭更浓，“阿姐身份早就暴露，那客栈四周怕是蹲满了方铮的眼线。你与我们同进同出，怕不是方便行事，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吧？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嘿嘿一笑，话锋一转，有些担忧地提醒道，“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我阿姐的性子你清楚，她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宋澜面上波澜不惊，只淡淡道：“我知道。我亦未曾奢望她能回心转意。只是鹤来兄临行嘱托，让我务必看顾好你们姐弟。”
他不肯承认也罢，反正他心中有数。赵承看得分明，自来了之后，宋澜一双眼全都黏在阿姐身上。至于阿姐……刚刚在酒楼里，阿姐点的菜色样样是宋澜旧日所爱，席间，她看似目不斜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宋澜所在的方向。这些细微之处做得太过隐秘，若非他深知姐姐脾性，几乎也要忽略过去。
赵承想着心事，脚步便慢了下来。望着前方宋澜挺拔的背影，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惋惜。旁人或许不知，他这个做弟弟的却再清楚不过，阿姐从小对宋澜，就是不同的。明知道自己沾不得花粉，却仍会跟着他去园中放风筝，结果不出所料地病倒。醒来后，他气鼓鼓地数落宋澜的不是，阿姐却难得地笑了，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采：“阿承，你知道吗？那日园中的景致，真美。比我在房里看的书都有趣得多。”那一刻阿姐的开心太过真切，让赵承一时语塞。
他记忆里的赵寻英，总是安静地坐在窗下，一卷书在手，仿佛能隔绝世间喧嚣。她过目不忘，聪慧绝伦。而他每每像个泥猴儿似的从外面疯玩回来，站在书案前眉飞色舞地讲述趣闻时，阿姐也只是嘴角含笑，耐心倾听。可直到那时，他才恍然明白，阿姐并非不爱热闹，而是不能。她只能将对外界的向往，尽数倾注于书卷的字里行间。
三人一道回了客栈，只见赵寻英的房门紧闭，窗内是漆黑一片，侧耳细听也无任何动静，旁边楚锦的屋子倒还是一片明亮。赵承上前扣门，楚锦探出头来。
赵承朝赵寻英的房间努努嘴，问道：“阿姐呢？”
楚锦压低声音，“喏，回来后便说有些乏了，早早就歇下了。”楚锦目光越过赵承，看向廊下不远处站着的宋澜和夏溪启，朝赵承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用气声道，“我估摸着……就是这几日了，你可千万不要招惹她！”
赵承原以为她要说什么要紧事，凝神细听，没反应过来，皱着眉道：“这几日怎么了？”见楚锦一本正经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道：“癸水啊！”赵承一听是这茬，又好气又好笑，压低声音斥道：“楚锦！你一个姑娘家，这话也能这般大喇喇地说出口？”
楚锦一脸无辜，浑然不觉有何不妥：“这有何稀奇？我可是认真观察过的，师姐来癸水时比别的女子要暴躁的多。我好心提醒，你怎么这副样子？”
见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赵承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哼了一声，讽刺道：“你……你可真是‘卓尔不群’！”
“这话听着像是夸我，”楚锦眨眨眼，“可你这副表情，怎么都不像好话吧？”
“那你可真是明察秋毫呢！”赵承没好气地回敬。
宋澜和夏溪启还有话说，索性今夜两人就歇在一处，几人各自回房，廊上很快静了下来。
门内，赵寻英其实并未入睡，她静静躺在床上，睁着眼听着外间的窸窣动静，尤其是宋澜低沉熟悉的嗓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一丝不漏的钻进了赵寻英的耳中。
她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臂，翻过身仰面躺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发呆。她原本想的是，在京中派的人来之前就离开这里，设法将夏溪启搜集来的这些证据交到来人手上。如今来的是宋澜，她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深知以他的为人，此事定能妥善解决。可她心中也明了，若是卫轲因此记恨上宋澜，他在京中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何必呢……”她在黑暗中无声地自嘲，“分明是自己先斩断了退路，如今又何必再去忧心他？既决意了断，就该断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挂碍。”
她强迫自己将“宋澜”二字从脑海中驱逐，阖上眼，试图沉入梦乡。然而越是刻意，思绪越是翻腾不息。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灰，又渐渐透出微光。直到第一声鸡鸣刺破晨雾，赵寻英索性起身。
料想众人此刻都该还在酣眠，她便轻手轻脚地下楼，想去院中透透气。岂料刚走到楼梯口，便望见庭院中那道熟悉的身影，宋澜正在练功。一招一式，沉稳有力，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凛冽。
她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宋澜却似有所感，目光如电般扫了过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动作一收，抱拳躬身，姿态恭敬而疏离道：“末将参见仙蕙长公主。”
赵寻英心知这是他刻意摆出的架势，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两人相对而立，一时静默无言，只有清晨微凉的风拂过庭中草木的沙沙声。
正当赵寻英寻思着找个借口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时，宋澜的声音再度响起，打破了沉寂：“时辰尚早，掌柜伙计恐还未起。长公主若需用水，末将这便去烧。”
“不必……”赵寻英的婉拒尚未出口，宋澜已转身大步走向后厨。她略一迟疑，竟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厨房里，宋澜正熟练地引火、添柴。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明明暗暗。赵寻英站在门边，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唇角几不可察地抬了抬，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涩意道：“其实，你当真不必如此。”
宋澜拨弄柴火的动作一顿，并未抬头，只是喉间逸出一声低哑的回应：“末将如何？君臣有别，恪守本分，这不是长公主的教诲么？”
赵寻英听出他话中压抑的怨气，心中反倒觉得有些好笑。无论过去多久，这人还是学不会隐藏情绪，喜怒哀乐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她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焰，看着水汽在铁锅边缘氤氲升腾。清晨的风带着草木清气穿堂而过，竟意外地吹散了她心头盘踞的郁结。抬首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层云低垂，却奇异地未能再压垮她此刻心中那片小小的、微亮的晴空。
夏溪启和赵承揉着眼睛下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堪称“奇景”的画面，赵寻英与宋澜，竟同坐一桌，默然用着早饭！两人脚步同时钉在原地。夏溪启用力眨了眨眼，确信自己没看花。赵承也是一脸懵然，困惑地摇头。
赵寻英抬眸，扫过两人略显凌乱的衣袍，语气平淡无波道：“醒了？楚锦呢？”
“去、去敲过门了，没应声，想是还睡着。”夏溪启有些结巴地回道，目光忍不住又溜向桌上。四碟小菜，一锅清粥，几样面点，看似寻常，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绝非客栈伙计能做出来的精致。“今日这早饭……倒是格外丰盛？”他迟疑地看向赵承。
赵承盯着那几样小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奇：“这……这饭菜，该不会是阿姐你亲手做的吧？”
赵寻英坦然颔首：“起得早些，便顺手做了。”
“那我们……这就去洗漱！”两人异口同声，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地转身就往楼上跑，脚步快得带起一阵风。
直到听到楼上传来房门关合的轻响，赵寻英才几不可闻地轻嗤一声。她的确是想吃些清淡合口的，才亲自下了厨，至于身边这个现成的、使唤起来毫无心理负担的“伙夫”，不用白不用！
等到赵寻英听到砰的一声，这才轻嗤了声，她的确是想着吃些清淡可口的，这才自己动手做了，何况身边有宋澜这个可以使唤的，不用白不用。
宋澜垂眸看着碗中碧绿的菜蔬和莹白的米粥，想起了许久前，离京那日，她亲手做来送自己路上饱腹的精致点心，那是他唯一一次尝过的她的手艺。眼前这顿家常早饭，品相虽显寡淡，可一入口，食材本身的鲜甜与火候的恰到好处便在舌尖绽放开来，远非军营中的粗粝饭食可比。他默默喝完碗底最后一口粥，放下筷子，声音低沉而清晰：“还得多谢长公主让末将一起用饭。”
赵寻英动作未停，只淡淡道：“宋将军客气了。生火取水，皆是将军代劳，这饭你吃得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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