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的目光落在窗边的赵寻英身上,她坐在椅上,正拿着一方丝帕,近乎执拗地用力擦拭着裙摆上几点早已干涸凝固的暗褐色血迹,只是任凭她如何擦拭,还是在衣料上留下更大一片的污迹。
宋澜看得分明。方才他拔剑斩杀那带头者时,身旁的赵寻英便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脚步微不可察地向旁侧避让了一分。饶是自己在身前挡着,那瞬间喷溅的血,还是落在了她裙裾上。
此刻,她垂着头,纤长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反复揉搓着那几处刺眼的污渍。与之前面对刀斧加身都面不改色的冷硬不同,此刻她周身弥漫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与……嫌恶。
宋澜几步上前,夺过她手中已被揉皱的丝帕,沉声道:“别擦了。干透的血,擦不掉的。”
赵寻英骤然抬头,那双面对叛军围困都冷静如渊的眸子,此刻却因裙角的污迹而清晰地翻涌着压抑的暴戾与不耐。她没有反驳宋澜,只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便拂袖而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剩下的琐事,你们处置便是。我先回客栈了。”语毕,竟是不再看任何人,径直向外走去。
宋澜捏着那方沾染了血污和汗渍的帕子,望着她近乎逃离的背影,眉峰紧锁。
夏溪启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叹了口气,低声道:“表姐她……对血尤为厌恶。见不得,更闻不得。有次我爹狩猎时手臂受了伤,表姐赶来探望,人还未进门,只在廊下瞧见丫鬟端着那盆被血染红的水和换下的带血纱布,当场就变了脸色,扶着廊柱干呕不止,几乎都要站不稳了。”
宋澜心头一震,难以置信道:“怎会如此?她从前……并非如此。”他清晰地记得,幼时自己顽劣爬树摔下,被尖锐树枝划破后背,鲜血淋漓。周围仆从吓得手足无措,还是赵寻英沉着地上前,指挥着人取来清水,亲手替他清洗伤口,再用干净帕子紧紧按住止血。她那时的小脸虽也苍白,却不见半分不适。如今这般……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夏溪启摇摇头,语气复杂:“这事儿……怕是只有去问赵承那小子,才能知晓根由了。”
宋澜将心中的疑窦压下,眼下还有更棘手的事要处理。府衙内那些缩头乌龟般的官吏,此刻终于战战兢兢地涌了出来,跪倒一片,瑟瑟发抖地请罪道:“不知钦差大人驾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万望大人恕罪!”
宋澜刚经历一场厮杀,身上凛冽的杀伐之气尚未散尽,目光如刀般扫过这群面无血色的文官,声音寒彻骨髓道:“本将军甫一入城,便看了一场大戏!只是方才府衙之内杀声震天,诸位大人身处其间,竟都充耳不闻?莫不是都聋了,或是……早已知晓内情?”
为首的尤鸣知浑身一颤,伏地叩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大人……是方大人……不不不,是方铮严令!无论听到何等声响,我等皆不得踏出房门半步,否则……否则便……”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一个劲地磕头,“我等不敢不从啊!”
“废物!”宋澜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方铮私调军队,围杀皇亲长公主!此乃谋逆大罪,当诛九族!尔等身为同僚,纵容包庇,知情不报!按律,便是共谋!届时丢官罢职都是轻的,只怕项上人头,乃至满门老幼,都要跟着他一起掉脑袋!”
此言一出,堂下众人如遭雷击,顿时面如死灰,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地哭喊起来: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
“下官等实不知情!若早知那逆贼胆大包天至此,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定要阻止啊!”
“求大人开恩!我等冤枉啊!”
宋澜与夏溪启冷眼看着他们拙劣的表演,不耐地打断。宋澜单刀直入道:“方铮上任巡抚不过一年,如何能轻易调动军中士卒听其号令?可是军中何人与其勾结?说!”
堂下瞬间死寂,官吏们面面相觑,眼神躲闪,嘴唇翕动,却无一人敢先开口。
夏溪启在一旁冷笑,火上浇油道:“怎么?都到了这般田地,自身难保,还想着替别人遮掩?当真是情深义重!只不知待尔等削职抄家、流放千里之时,那背后之人,可会为你们掉一滴眼泪?”
赵承陪着惊魂未定的楚锦刚回到客栈,便见赵寻英的房内亮着灯。赵承轻叩房门,疑惑道:“阿姐?”
“是我。”门内传来赵寻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们早于赵寻英出府衙,一路上也并未耽搁,阿姐竟比他们还快?赵承心中疑惑更甚:“阿姐?可是有何不妥?怎如此匆忙回来?”
房门打开。赵寻英已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裙,发梢微湿,显然是刚刚沐浴过。赵承目光扫过屋内,果然看到那件沾染了血迹的衣裙被胡乱丢弃在地上,他心中了然,暗叹一声道:“阿姐可是心里头不痛快?我陪你说说话?”
“不必。”赵寻英脸色苍白,声音也失了平日的清亮,透着虚弱,“你去陪陪楚锦吧,她今日受惊不小。阿承,我乏得很,想歇息片刻,晚膳不必唤我了。”说罢,便轻轻合上了房门。
赵承站在紧闭的门外,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总是这样,将一切波澜都深藏心底,只留给自己一方紧闭的房门。
直至傍晚,夏溪启与宋澜才风尘仆仆地返回客栈。见赵承陪着楚锦在用饭,夏溪启问道:“表姐呢?”
赵承朝楼上紧闭的房门努了努嘴,低声道:“累了,在歇息。”他不想多谈此事,转而问道,“如何?府衙那边,可撬开那些人的嘴了?”
夏溪启一脸愤懑,将手中的剑重重拍在桌子上,“别提了!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嘴比那河里的蚌壳还硬!翻来覆去就是‘不知情’三个字!”
宋澜对此倒似早有预料,神色平静地坐下,“意料之中的事,军中自成体系,盘根错节,那些人位高权重,又岂是几个小官敢轻易攀咬的?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夏溪启幸灾乐祸地看向宋澜,“那接下来,就得辛苦宋大将军亲自出马,去探探那龙潭虎穴的深浅了!”
赵寻英一直未曾露面。几人轮流去唤,回应皆是“倦了”。众人无奈,也只得由她独处。
可到了夜深人静,众人都睡下后,赵寻英一个人上到了屋顶,她抱膝坐在冰凉的瓦片上,无声地凝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灯火。幼时,她也常这样坐在高高的宫墙上,眺望京都的万家灯火。那时的她,以为那灯火阑珊处尽是烟火人间的美好,以为日日出入宫闱的大臣们,心中装的皆是家国天下,黎民苍生。后来她才明白,人心似海,私欲如渊,那锦绣官袍之下,包裹的未必是铮铮傲骨,也可能是党同伐异、汲汲营营的卑劣心思。
她对此厌恶至极!她曾以为,只要远离那座金丝牢笼,便能与这一切划清界限。可这脚下的山河,只要一日还是故土,生活其上的百姓便一日无法逃脱这权柄倾轧的漩涡。而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赵寻英以为是赵承,并未回头,只轻声道:“我无事,只是想吹吹风,你回去睡吧。”然而,身后却迟迟没有回应。她疑惑地偏头去看,月光下,映出的却是宋澜挺拔的身影。他外袍随意披着,手中却紧握着一柄未出鞘的长剑。
“宋将军?”赵寻英微怔。
“听到屋顶有异响,上来查看。”宋澜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最终落回她身上,语气带着一丝审视,“看来是末将多虑了!长公主身边高手如云,自是能护得周全。”他顿了顿,话锋微转,意有所指,“只是……那些护卫的身手路数,倒不似寻常江湖客。”
赵寻英收回目光,望向远处,声音平淡无波道:“我这般身份,身边多些身法厉害的护卫,很奇怪吗?还是说,宋将军更盼着我在路上出些‘意外’,从此便能眼不见为净?”
“赵寻英!”宋澜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带着压抑的怒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便是与我赌气,也不该用这等言语咒自己!”
赵寻英垂下眼睫,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倦怠与疏离,“并非为了气你。只是世事无常,意外……总是难免。你们武将沙场搏命,不也不知此战是生是死?不也不知能否再见到明日晨曦?”
“那不一样!”宋澜断然道,声音铿锵有力,“战场之后,是家园,是亲人!我们每一次拔刀,都是为身后的土地搏一个安稳!纵使敌强我弱,明知九死一生,亦要全力以赴!多杀一个敌人,身后的百姓便多一分生机!而不是像你这般……”他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赵寻英,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她心上,“这般,未战先怯,不战而降!”
不战而降?
这四个字如同利刺,瞬间扎破了赵寻英用以包裹自己的坚硬外壳。她感到一阵被看穿心思的狼狈,下意识地挺直脊背,用惯常的冷漠武装自己,声音带着刻意的尖锐,“一人之勇,岂能抵挡千军万马?既知结局已定,何必再做徒劳挣扎,平添伤亡?”
宋澜看着她强撑的冷硬,反而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声里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怜惜,“看来长公主是未曾亲眼见过真正的边关战场。岂不知,一人之勇,有时足以点燃百人千人的热血!未到最后一刻,谁敢轻言胜负?”
他向前一步,声音放得低沉而柔和,如同夜风拂过,目光看向远方,“这世间,从无稳操胜券之事。许多看似不可能的转机,都是人用命去搏来的。我不知现下的长公主心中作何想,但我确信,若是当年的赵寻英在此,她定会与我一般想法!”
说完,宋澜不再停留,转身跃下屋顶,身影迅速融入下方的黑暗之中。独留赵寻英一人,怔怔地坐在清冷的月光下,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也吹乱了她的心绪。
是啊……当年那个敢指着父皇鼻子据理力争、那个敢在群臣非议中力排众议的赵寻英,去了哪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却坚信能改变些什么的赵寻英,去了哪里?难道余生,真的只能这般……躲藏与蹉跎吗?
宋澜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翌日清晨。连最是贪睡的楚锦都已打着哈欠下楼,赵寻英才姗姗来迟。她换了一身利落的青碧色劲装,眉宇间虽仍有倦色,眼神却比昨日清亮了许多。
赵承问道:“阿姐,此间事也算有了结果。我们何时启程?”
赵寻英在桌边坐下,端起一杯清茶,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暂不启程了,等这里的事真正解决,我们再赶路!”
“方铮虽除,军中勾结之事尚未查明,此事便不算真正了结。待军中隐患肃清,我们再走不迟。”她抿了口茶,补充道,“此事,并非我主动招惹。是他们,先招惹到了我头上。”
“这事不一般,并非是我主动惹事,而是他们先来招惹我的!”
赵承撇撇嘴,腹诽道:这些年来,遇到的麻烦事比这棘手的多了去了,也没见你这般揪着不放。他眼角余光瞥向一旁默不作声、正襟危坐的宋澜,心中顿时了然,哼,美色误人!连一向冷淡的阿姐也未能免俗啊!
可这事到底要从何查起呢?
方铮自被捕后便如锯嘴葫芦,闭口不言。搜查其住所,除了一些金银细软,并无账本信件等关键证据。他总不至于蠢到留下罪证等人来查。剩下的突破口,便只有那些被羁押的涉案兵卒和官吏了。
可查来查去,那些人翻来覆去就是那套说辞——方铮常去军中与他们饮酒作乐,毫无官架子,久而久之便称兄道弟。酒酣耳热之际,也会抱怨几句朝廷不公。此次行事,纯属酒后冲动,被方铮言语蛊惑,以为只是去“吓唬吓唬”权贵,绝无谋害之心,更不知会演变成围杀长公主的泼天大祸。
“一派胡言!”夏溪启拍案而起,怒道,“军中纪律森严,岂容主官如此放肆,与士卒饮酒抱怨朝政?若真如此,这大同府城,怕早成了敌寇的天下了!”
宋澜摇头,面色凝重:“大同驻军逾万,若方铮只拉拢腐蚀这区区数十人,确有可能。但关键在于,其直属将领对此不可能毫无察觉!这等扰乱军心之举,按律必须上报严惩!昨日我已去过军中一趟,观其军纪,不像是……”
“那方铮抓到的所谓‘奸细’呢?”
“审过了,是外邦人不错,只是并非奸细,只是来大同行商的,所谓的口供画押,皆是屈打成招所致。”
线索似乎再次中断。堂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赵寻英忽然开口,声音清冷:“或许……该从那些酒楼查起。”
“酒楼?”众人皆是一怔,不明所以。
赵寻英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众人:“我们入城时便知,方铮与城中几家大酒楼关系匪浅,坐地分赃。若他欲与军中之人密会勾结,出入戒备森严的府衙或军营,岂如出入酒楼那般掩人耳目、自在逍遥?”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洞察的锐利,“我听闻,城中‘会宾楼’、‘醉仙居’等处,常有军中将领出入,寻欢作乐,乃是常事。”
此言一出,堂内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几个男子神色各异,略显尴尬。赵承清了清嗓子:“阿姐,话虽如此……可没有证据,我们总不能直接冲进那些地方抓人拷问吧?”
赵寻英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神却冷静异常:“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人声鼎沸。正是消息流转、秘密交易的绝佳之地。派人混进去,耳聪目明些,总能探听到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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