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皇陵寂寥无人，松树遮挡的阴影处，赵寻英独自一人捧着坛酒坐在石碑前，远远望去，失魂落魄的身影叫人看着害怕。
赵承拾阶而上，他停在赵寻英面前，目光躲闪，喉头滚动数次，才挤出蚊子似的一声：“阿姐，我回来了。”等了许久，还是一片寂静，赵承抬头，见阿姐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目光却未是散的，仿佛透过他看向远处。他疑惑道：“阿姐？”
蓦地，赵寻英轻笑出声，摇摇晃晃地伸出手来，像是要来抓他的袖子，尝试几次都未果，自暴自弃放下手，笑得灿烂道：“你回来了啊！”
赵承矮身蹲下，这才看清她双颊通红，眼神涣散，分明是醉得狠了。
赵寻英视线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变成平视，看着近在眼前的赵承，拍了拍旁边的空地，咧嘴笑道：“你来的正好…我正与父皇母后饮酒呢，你陪我一起啊！”
赵承看向四周散落着东倒西歪的酒坛，皱着眉头担忧道：“哪来这么多的酒？阿姐这是喝了多少酒？”
“在酒肆买的啊！”赵寻英像是有些迷糊，用力晃了晃脑袋，说出口的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你尝尝，清冽可口，好喝的很！”
赵承拎了拎酒坛，好些个都已经空了，“这些都是阿姐一人喝的？阿姐何时这般贪酒了？”
赵寻英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指着后面的石碑道：“不止我，还有他们……”赵寻英用手比划道，“我就喝了这么一点点！”
赵承看着最是恪守成规的阿姐竟要以酒消愁，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伸手去扶，“阿姐，你醉了……地下凉，我扶你起来。”
“我没醉！”赵寻英猛地甩开他的手，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酒顺着脖颈淌进衣襟，“我没醉……我清醒得很。”说着指着他，整个上半身都是摇晃的，“你是赵承，是我的弟弟，是我…我最亲的亲人。”
赵承被推得摔倒在地，起身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又要去拽赵寻英起身，嘴里嘟囔道：“我赶回来得知你在京中，就马不停蹄地往舅舅府上去寻你，谁知刚到没多久就又得知你出城了，忙不迭地追着你到了这儿。你倒好，不让阿芸她们跟着，自己跑到这里来喝闷酒！还醉成这个样子……要我说真该把你的醉态画下来，好让你醒来……”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低头看见赵寻英颤颤落下的泪砸在自己的手背上。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本来无声的哭泣逐渐变得放肆起来，而后越发止不住。
赵承愣在原地，他已有多少年未曾见过阿姐如此失态了！他俯身，将赵寻英拥入怀里，触手一片冰凉，“阿姐！”他哽咽着声音，“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从舅舅和表哥嘴里知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以为她是为朝堂纠纷所扰，轻声道：“我知道阿姐厌烦朝堂里的这些腌臜事，往后，我替阿姐挡在前面，好不好？”
可这番话像是捅破了赵寻英最后的屏障，泪水潸潸落下，他肩膀处的衣裳都被浸透。那些被尘封的阴暗记忆里，唯有他们姐弟知晓的过往全都涌了上来。他想起阿姐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阿姐也是这般抱着自己，字字泣血道：“阿承，你说人心为何这般可怕？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为什么看不清楚了？”那时她问完便俯下身呕吐不止，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全都呕出来。
从那之后，阿姐整个人像是枯萎了一般，再无之前的生气，变得越发沉默了。原本只是面冷心热的她，在心里筑起高墙，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她也出不来。
“阿姐，你若是当真煎熬，尽管一走了之。毕竟，你现在遭受的，原本都该是我要经历的。”若自己早些醒悟，阿姐是否就能不这么痛苦呢？
怀中的人将他搂得更紧了，滚烫的呼吸带着酒气凑近了他的耳畔，轻声道：“阿承，做你自己便好，阿姐希望你永远不要变。”
赵承抬头望着面前高耸着的石碑，上面刻满了歌功颂德的碑文，他们父皇一生所做，最后也不过寥寥几语。他有时在想，作为帝王也好，作为父亲也罢，他都不是纯粹的称职，那些给予他和阿姐的慈爱关心，到最后，反而化作一根根细长的针，扎在了他们的心上，不见伤痕，却折磨了他们十余年。
他冷声道：“父皇，您若当真疼爱我们，当初便不该那般做。”
他猛地抄起身旁的酒坛，仰头灌下，任由辛辣灼烧喉咙，而后将酒坛狠狠掷向石碑，瓷片四溅，如同十年前那未曾爆发的怒火，在此刻全都炸开了来。他又何尝真的一无所知？
“父皇，您知道吗？我原本是打算如您所愿登基继位的…哪怕会受臣子桎梏，可我想那是我身为皇子该承受的。可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阿姐说那些话……”赵承赤红着眼，陷入了那个噩梦般的夜。
那夜，他原本都要回到自己宫中了，可想起还未曾为父皇伺候药汤，于是一个人匆匆赶了回来。刚到寝殿门口，见门口空无一人，心中担忧，刚想推门而入，就听见殿内传来了父皇的声音：“英儿，你该是明白，朕去后，你在宫里便只有阿承可以相互依偎了。你要小心朝中的那些臣子，他们无时无刻不盯着你们，只待你们出错，便将承儿从皇位上拽下来。”
“父皇，还有舅舅在呢！您放心，舅舅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到了。”
“英儿，你要知道，你身边所有人都是在向你和承儿图谋着什么，夏家如今看着是你和阿承的助力，但不一定一直如此！”
“父皇，女儿不明白，父皇这话是何意？”
“欲壑难填，人皆如此，便是至亲兄弟亦是如此。若是有一日你足够强大了，便要将所有的隐患尽数清除，才算安稳！你答应父皇，万不可仁慈，到时……”
赵承心中惊恐，凑近门缝去看，也只见到殿中烛火晃动，隐约映着屏风后一躺一跪的两道身影。他吓得瑟瑟发抖，不等听后面的话，转身就往外跑，逃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蜷缩了起来，那些话是远比自己汤碗中的毒还要吓人。
最后，还是赵寻英在漆黑的园子里找到了自己，一把将自己搂在怀里，抱着他忍不住的战栗。他问道：“阿姐，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什么呢？害怕父皇嘴里那个四面楚歌的将来？或是害怕自己变得如父皇那般六亲不认的冷血寡情？所以当阿姐再次问自己将来打算时，他退缩了，他看着阿姐日渐消瘦的模样，仰着脸为难道：“阿姐，我可不可以不当这个皇帝？”六岁的他不知后果，只是想着，若他不是皇帝，阿姐就不用为他做那么多让自己不开心的事了。
可如今看着缩在怀里这般痛苦的阿姐，他想，会不会是当初的自己做错了？
赵承半扶半抱着将赵寻英从皇陵中带了出来，阿芸赶忙上前扶住，“主子这是怎么了？”
赵承将人抱上马车，看着倚在车边摇摇欲坠的赵寻英，沉声道：“阿姐今日都做了什么？”
“主子今日进宫是为了方铮一案，我听早些出来的大臣们议论，说是殿下在议政殿与朝臣对峙，陛下下令让主子协理此案。”阿芸觑着他的脸色，低声道，“不过……主子今日出来的格外晚，朝臣散了许久，她才从宫里出来。而且……出来时的模样像是哭过的。”
赵承默然坐到了赵寻英身边，将她歪倒的脑袋轻轻拢到了自己肩头，轻声道：“回去吧。”
颠簸之中，赵寻英只觉自己跌落到一片迷雾之中，没有一丝光亮。她一个人在其中摸索许久，终于是看到了一扇厚重的门，她稍稍用力，只听‘咯吱’一声，门缓缓开启，门后的场景让她心头一颤。
那是乾清宫的寝殿，不，该说是十年前父皇尚在时的乾清宫的寝殿！密不透风的窗子隔绝了外面，分不清是黑夜白天，殿中各处都是烛火，烛火燃烧的味道混合着浓烈的药味，压得人喘不过气。她绕过屏风，看到了年少的自己跪在床前，还有倚在靠枕上死死注视着她的父皇。
“你再说一遍，你要如何？”
她看着年少的自己背挺得笔直，坚定道：“父皇，既然阿承年幼，不堪重任，您何不再另选储君？”
“你想让朕放弃自己的亲子，另择旁人为帝？英儿，你难不成是疯了不成？”
“女儿不是疯了，只是……此为最优。”
“哦？”李璋俯身看向她，“你且说来听听。”
少女声音如玉石碰撞，清脆道：“父皇一忧国土无人可守，二忧子女被人挟制，若能另择明主，此二忧尽可消除。”
赵璋笑得可怕，“你当真是小孩心性！这般可笑言论都能在朕面前说！”赵璋摆摆手，“罢了，今日朕不同你计较，且退下吧。”
少女岿然不动，“父皇，女儿非是异想天开，还请父皇多加思虑！”
“英儿，朕当你是朕的女儿，才不予追究，不然这般动摇国本的话，朕早就该治你的罪了。”
赵璋将身边的茶盏狠狠一扫，茶盏飞溅的碎瓷擦过赵寻英的脸颊，留下浅浅的一道血痕。
而后眼前一黑，一阵晕眩，等赵寻英再睁眼时，还是在乾清宫的寝殿中，只是这次……是父皇临终那日。
殿外哭嚎着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门传到寝殿中，赵璋听着外面真真假假的哭声，嗤笑一声：“朕是瞧不见他们如今装模作样的嘴脸了。”他抬了抬手，“英儿，你上前来…让朕再看看你。”
少女眼中含泪，上前跪在了床前。
赵璋伸手，“再近些……让父皇再多看你几眼。”他攥着赵寻英的手，眼中满是不甘，“你若是个男子该多好啊！朕就可以将这江山交到你手上了…”说到激动时，他忍不住的咳嗽。
赵寻英连忙将他扶起身，试了试药，温声道：“父皇，女儿伺候您喝药。”
赵璋摇了摇头，“太苦了！我喝了这么多年的药，也是倦了，不想再喝了。”他颤颤巍巍的将身边的木盒递到了赵寻英手上，“英儿，这是你求的遗诏。”
赵寻英猛地抬头，她以为……父皇不会应允的。
“朕一直无后，想着兴许是天意，也就不奢求了。可后来遇见了你母亲，有了你和承儿，我想着，你们或许是上天给我的恩赐。”赵璋眼中满是怀念，“尤其是你，那般聪颖！我有时想着，若是你愿意，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这帝位传于你也并无不可。”
“女儿未曾这般想过。”
赵璋摇头苦笑，“是啊！太为难你了！为父也舍不得。”他用尽了力气，抬手抚了抚原本脸颊上伤到的地方，深深凝视着她，“别怨父亲，父亲也是为了你们……”
殿中许久无声，最后的一句叹息轻得像烟，“父皇只盼你…永远不会后悔今日的抉择！”
说罢，他猛地松手倒回枕上，望向殿门的方向，听着室外的纷杂，眼中露出了难得的快意，“他们都在等着朕死后，挟幼主掌权……这回，怕是要失算了！”
这一章算个转折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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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承袭伤重，沉疴难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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